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創辦了這樣一所有趣的學校?又是什么促使他要堅持辦這樣一所將自由與民主作為核心理念的學校呢?夏山學校的創始人A.S.尼爾在他90歲的時候撰寫的自傳《尼爾!尼爾!橘子皮!》一書,給了我們答案。這本書喚起我們重新思考當下人為何如此容易懼怕偏離和非正常,勇氣在我們的成長和教育經驗中是如何消耗磨滅的。而尼爾這位先鋒教育家傾其一生所做的就是建立一所學校,以自由和愛為第一前提,去守護普通人做一個真實之人、對未來生活不懼怕的勇氣。
A.S.尼爾(AlexanderSutherland Neill,1883-1973),夏山學校創辦人,20世紀偉大的教育家之一。1883年生于蘇格蘭的福弗爾,在父親執教的鄉村學校接受了教育,愛丁堡大學畢業后,相繼從事過教師與刊物編輯等職業。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身為格雷特納學校教師的尼爾對傳統教育的冀望幻滅,諸多醒悟后出版其處女作《一名蘇格蘭鄉村教師的日記》(1915)。尼爾創辦了被譽為“世界上最富人性化的快樂學校”、進步主義民主教育實踐典范的夏山學校。
孤絕與遠見——具有超前的批判意識“教育與其說是訓練了人的思考力,不如說訓練了個體忍受無聊的能力。”
美國作家亨利·米勒稱:“我不知道西方國家還有什么教育家可以與A. S.尼爾相提并論,在我看來,他可謂孤絕。夏山像是穿透黑暗世界的一線希望。”
尼爾生于19世紀蘇格蘭一個處處受限的加爾文主義家庭。父親是一位紀律嚴明的鄉村校長兼教師,終其一生不曾喜歡任何一個子女,不懂得玩耍,也從未理解孩子的心思。尼爾由于從小學業不成功,被父親認為是個殘次品,14歲就被父親安排去打工,做過秘書、布店學徒、實習教師。這些并不成功的成長經歷,養成了他敏感善思考的個性,以及日后對教育經驗的反省。
“家長式作風、對天性的壓制、占支配地位的課程使得普羅大眾處于某種精神閹割的狀態,從而喪失了挑戰或反抗的勇氣。”尼爾的超前性正是體現在他預見到未來社會人的主體性困境。他在上個世紀70年代就看到未來的科技對于人類社會的影響,“一個追求先進科技的時代,有所知遠勝于有所感,科學幾乎已成為‘與鄰居比闊氣’的同義詞,社會更看重科技進步,而不是品格的塑造。”
21世紀的今天,尼爾的預言似乎得到了應驗,心理疾病、焦慮和抑郁成為全球性流行語。人們雖處于巨大物質豐富的時代,卻比以往懼怕更多的東西:懼怕偏離主流、階層下滑,懼怕權威,更懼怕改變。
當時英國的階層分化其實和現在的中國很相近,體現在教育上表現為不同層級的教育形態:面向上層流動的伊頓公學、哈羅公學,面向中產階級的文法學校,面向無望進入白領行業一般人的現代中學。尼爾看到這種主流的教育系統對于個體的束縛和定型,“夏山和伊頓的學生將來都不會成為騙子,但我承認伊頓已經培養了許多更易說謊的內閣大臣。中產階級的道德容不下個性,他們穿著一樣,思考一樣,行為舉止一樣。”
尼爾嘗試挑戰一種新的模式,“大多數人成不了偉大的詩人,也成不了偉大的音樂家。我們都從事著力所能及的渺小工作,然后盡己所能過著幸福的日子”,他更關心學生未來成為普通人的人生。
兒童心理學與自由——賦予教育另一種可能性“一所理想學校是消除學生對教師的恐懼,并由此消除學生未來對生活的恐懼。”
尼爾最初的教育實踐收留了很多被正統學校排斥的問題兒童,他認為偷竊的孩子實際上缺乏愛,他偷竊的不是錢而是愛的象征物,所以每次蹩腳的偷竊后尼爾都會把一先令當作愛的象征送給孩子。最開始他還會對他們做心理分析,但后來發現另一些未經分析的問題孩子也不治而愈時才幡然醒悟,“有效的應對并非治療而是自由”。
正是這些不尋常的教育實踐經歷以及他成長的恐懼經驗,讓他看到問題兒童真正的根源是什么。他認為自己所努力的,就是讓教師放棄權威的形象,回歸有血有肉的人,丟棄那些世世代代使他們孤立于學生的盔甲,“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告訴一個孩子可以怎么生活。一所理想的學校,就是借由消除學生對于教師的恐懼,而消除學生對于未來生活的恐懼”。
事實上,這個看似簡單的道理,并不能被很多人意識到,家長和教師習慣借助以權威和控制的方式達到對于學生的管教。曾經撰寫《法西斯主義群眾心理學》一書的美國著名精神分析學家威廉·賴希是尼爾的親密好友,這使得尼爾也是那個年代少數將兒童心理學應用于學校教育的先行者。他知道童年與人格塑造的關系,更了解流動的自由與愛在療愈個體面對終極問題的虛空感的重要性。初到夏山學校的孩子,在經歷初期對于自由的震驚和自我解放之后,反而會獲得穩定的情緒和自律,在民主生活中學習建構一種正常的人際關系和表達。一百年前的夏山學校踐行著即使在現在看來仍很超前的教育觀,“書本是學校最不需要的東西,學習須讀的只是基本讀物,其余需要的是工具、泥巴、運動、戲劇、圖書和自由”。
尼爾的自由教育,要喚醒的是人的自我覺醒和自主性,獨立思考,不被他人的生活方式所裹挾,順應自己的天賦與潛能。夏山的孩子擁有普通學校的孩子不可想象的自由和權利,甚至可以打趣自己的老師(橘子皮,就是孩子們對尼爾的稱呼,尼爾本人也甚為喜歡);但尼爾更懂得,“將自由給了孩子,反而是讓孩子承擔自己選的責任;自由并不是任意妄為,而是意味著承擔個體的責任、耐受人生道路的孤獨,保守未來面對生活一切不確定的勇氣”。
心靈與誠實——敢于面對真實的靈魂“我這個意志薄弱的男人,做著一份不能霸凌任何人卻需要非常多的意志的工作。”
尼爾深受心理學家好友賴希盔甲理論(意喻每個人都生活在盔甲之中面對世界,以掩藏自己的深層次人格)的影響,長期接受精神分析。這讓他不僅深諳個體成長的困頓根源,更擁有難得的清醒。
尼爾敘述了19世紀末的蘇格蘭鄉村生活圖景之下自己的家庭。他承認自己從兒時起的恐懼,更用一個章節坦承自己少年時所遭受的性的煎熬。身處保守的家庭和鄉野小伙伴之間,盡力同時侍奉著家里的上帝和村里的魔鬼。在目睹一起爆炸事故后,尼爾發現自己喪失了感受甚至憐憫之心,不禁感嘆“人難以對陌生人感同身受”。他有一種自覺性,不斷覺察、反省和批判,他的先鋒是理性的;他的自由是擔負責任的。尼爾有著來自其原生家庭加爾文主義的印記,在情感生活方面更是克制理性。
尼爾認定自己的人生哲學:一切皆偶然,無關計劃或公平。他不以一個偉大的教育家自居,反而認為自己只是個意志薄弱的男人,做著一份不能霸凌任何人卻需要非常多的意志的工作。
這般陳述凸顯了尼爾對于人的探究,看到原生家庭、人性的復雜性以及社會階層的印記對于個體的影響。反思當下的很多教育者和父母,誰曾經如此認真地探索“人”是什么,“自己”是誰?又有誰能夠在世人面前承認自己的軟弱和矛盾呢?
尼爾本人就是如此真實鮮活,他在傳記中描寫自己的愛犬、愛情,對于死亡、虛榮心、金錢的看法。他撰寫給孩子們的故事,年近90時仍在夏山工作。夏山學校屢遭政府督查,但尼爾并未因此妥協,他希望孩子勇敢,自己也是如此踐行。夏山學校在上世紀曾經引起整個西方世界的夏山浪潮,每年有數千人前去參觀,但他從未因為世界各地對于夏山學校的熱潮喪失清醒。在談及夏山學校的未來時,他說,“我無比虔誠地希望,將來的年輕人有能力拒絕加入夏山學校,而關于夏山學校所有傳說都被無信仰者粉碎碾磨。”
《尼爾!尼爾!橘子皮!》雖然敘述的是上個世紀的故事,但百年來,我們所面對的困境從未改變,教育似乎也未變得很好。我們和下一代在科技理性主宰的時代,選擇自己人生的能力并未獲得改觀,反而在標準化的人生模式下越走越窄,困局于階層焦慮的捆綁之中。當想到大多數人的人生,就是從一個小格間走向另一個小格間,卻無改變之勇氣時,我們不禁再次追問100年前尼爾作為一名鄉村教師的困惑:“為什么一名十五歲的少年不能整日畫畫、無所事事或者讀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