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需贅述這一連串的問題,只是想表達一個人人都會明白的事實:高等教育發展并沒有獲得大多數利益相關者的滿意。雖然可以說,大學已從社會邊緣走到了中心,高等教育走向“社會中心”具有客觀必然性,[5]但是在走向中心的過程中,接受的批評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尖銳。
近二十年來,世界高等教育改革,從來沒有停歇過,但是改革的熱情總是被改革的阻力所抵消或消解。改革的倡導者和推動者,往往還沒有開始多久就已經被迫叫停或者被改頭換面。試想,美國克林頓政府的教育部不早就想對公私立大學同樣進行評估嗎?結果怎樣,大學根本不理,評估沒有開展起來,而提出改革的教育部自身能否繼續存在卻成了問題。[6]同樣,美國國會曾有議員聯名請求國會立法限制部分私立大學的籌資,試圖對其進行課稅。結果呢,還是不了了之。[7]
例如:日本也企圖通過法人化改革來解決政府對高校的過度干涉。結果呢?改革已經二十多年了,政府的過度管理依然存在,日本高校根本沒有多大的“松綁”感?[8]因此,各國高校的改革事件讓我們對改革產生了懷疑:每一次改革,似乎都是轟轟烈烈開始,結果卻都是無疾而終。大學依然故我,大有“舍我其誰”和“我自巋然不動”之驕傲感。
誰是未來高等教育改革的推動者?
未來的高等教育改革向哪里去,還到底有沒有人敢于對高等教育進行改革?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是我們知道,改革總是從利益相關者開始的。體會得越深,改革的愿望越是強烈。我們認為,推動未來高等教育改革的勢力可以歸納為三方面:一是滿意度持續下降的內部人;二是作為資源提供者的政府;三是虎視眈眈覬覦高校服務市場的企業家。
何謂內部人,指的是曾經在大學圍墻內工作的教師和管理者。越是內部人,越是熟悉高校內部存在的問題。內部人走出校門就成了傳統高等教育的反對派。他們對高校最了解,也最知道大學的弱點,一旦給予攻擊,打擊的力度更大,摧毀力量也更強。這也驗證了“堡壘更容易從內部攻破”的道理。
政府無疑是未來高等教育改革更為重要的推手。政府要改革高校,主要源自于一個矛盾:高等教育的總成本將越來越大,政府提供財政的能力越來越弱。在美國,“高等教育財政投入被大規模削減,大學的財政危機自20世紀70年代形成以來持續加重。”[9]當財政壓力足夠大的時候,政府就一定會對高等教育加以改革。要么要求大學提高經費使用效率,要么關閉部分專業或學校。當高校對政府的財政依賴無限增大時,政府總會有一天要對高等教育提出改革的要求。因此,政府成為未來高等教育改革的推動者,是有道理的。
在內部人和政府以外,未來高等教育改革的推手將是企業家。企業家的改革需求產生于利益和利潤。高等教育在美國將會發展到5萬億美元的市場,而中國高等教育不用10年時間也會發展到將近7,000億美元的市場。① 如果技術問題得以解決,拿下整個高等教育市場,便是一筆龐大的利潤。因此,隨著高等教育預算規模的擴大,企業家的眼光會盯得更緊。大學即便不喜歡企業家的介入,但也可能無力阻止。
盡管推動高等教育改革的主體還有學生和家長、校友和社區等,但是從影響程度上看,也只有這三股力量最為強大,改革的殺傷力也最大。然而,這三股勢力改革的目標和最終的落腳點是不同的。仔細分析這三股勢力的改革訴求、目標和舉措是非常有價值的。
利益相關者的改革訴求和目標
1.內部人的改革訴求和目標
大學是否會從內部產生掘墓人?這是肯定的。內部人不僅熟悉高等教育,而且最容易產生與傳統模式相不同甚至對立的模式。密涅瓦大學就是美國剛成立不久的新型高等教育機構。她由哈佛大學前任校長拉里·薩默斯(Larry Summers)和斯坦福大學知名教育家斯蒂芬·柯斯林(Stephen Kosslyn)等創立。目的是顛覆傳統大學教育,創造大學新模式,通過四個創新實現大學組織形式、培養過程、課程體系和教學模式的根本性變革。[10] [11]密涅瓦大學沒有傳統的校園,規模很小,招生比哈佛大學的選擇度還要高。她的目標不是超越哈佛大學,而是不同于哈佛大學。當前,這所高校在五大洲都設有分部,學生須在不同文化色彩的城市“校區”中穿行,思維能力提升是一切學習活動的核心。筆者的朋友威斯康星大學托霍恩教授(Tochon)也與臺灣林姓老板在威斯康星州創辦微型大學。同樣,中國剛剛建立了西湖大學,也是體現小而精的特點。[12]這些實驗看起來還微不足道,與傳統大學相比還顯得稚嫩,但是隨著政府部門態度的轉變,它們有可能獲得巨大發展,并對傳統大學的權威地位產生挑戰。不過內部人畢竟有內部人的局限,他們不可能有摧毀大學的想法,也沒有摧毀大學的勇氣。他們的一切所為都可以濃縮為一句話:對傳統大學人才培養模式不滿意。可以想象未來類似于密涅瓦大學的機構將會更多出現,但是他們不會對傳統大學構成威脅。
2.政府的改革訴求和目標
政府改革大學的愿望最為強烈。過去和現在,政府推動高等教育改革一直沒有停歇,從人才培養,到大學治理,再到應用轉型。首先,政府要改革的是大學人才培養模式,借鑒世界一流大學辦學經驗,“不斷探索引領型人才培養模式改革創新”。[13]其次,改革大學治理模式,不僅要借鑒國際大學治理的經驗,還要研究具有中國特色的治理模式。[14]最后,建立大學和地方社會的新型關系。中國政府為推進高校向應用型轉型,專門出臺相關政策統籌協調地方本科院校向應用型大學轉型。[15]政府改革高等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呢?主要是希望高等教育變得更好。
政府改革高等教育的一個明顯轉折是財政提供能力的變化,在能力充分的情況下,政府的改革是溫和的,但是在財政能力下降的時候,政府的態度將發生巨變。未來高等教育改革的目的不是砍掉某些專業或學科,就是關閉某些大學。“殺雞儆猴”將變成巨大的改革舉措。高校改革不改革,不是高校的喜好問題,而是政府財政能力的問題。高校如果要避免死亡,就要按照政府的意圖加以改革,不僅要改革,而且立馬要有改革效果。因此,未來高校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好日子了,至少是對部分高校來說。這個觀點現在還只是假設,但是我們是基于嚴肅的政府財政能力來推斷的。以2017年中國高等教育財政總預算來看,全國高等教育投資總額為近1萬億。② 如果按照最近十年中國高等教育財政增速來計算,不用20年,高等教育預算總規模將達到3萬億。這3萬億,政府能否負擔得起將是一個不小的問題。由此不難看出,政府要求高校的改革將來會更加強烈。
3.企業的改革訴求和目標
企業企圖改革高等教育的愿望是非常強烈的。他們的假設很直接:大學只要交給我們管理,就一定可以節省很多錢,創造很大利潤。他們不理解為什么大學還會差錢。早期推動大學改革的典型是鳳凰城大學,采取的方式是資本運作加上一定的遠距離教學。當前的方式,是通過慕課(MOOCs)線上教育和智慧教學滲透到高等教育中。那么未來呢?隨著語音識別、人工智能在教學過程中的應用,以及大數據在高校管理當中的應用,企業訴諸高等教育的改革范圍將更廣,內容將更為深刻。企業家還可能通過資本運作的方式購買并出賣大學。如果政府不加任何保護的話,高等教育這座金字塔不要多長時間有可能倒下。推倒金字塔的,就是長期覬覦大學有重大利益企圖的企業。
利益相關者改革力量呈離散性
政府的改革原則上是支持高校的,這是數百年來高等教育得以維系下來的關鍵。學校和政府牢牢控制的是學位授予權,即便學位授予權掌握在學校手中,政府也會以某種方式控制著學位授予權的認證權。政府與高校合作起來,其他勢力企圖摧毀高等教育也不會輕易得逞。盡管也有學者指出,未來的大學有可能走向衰亡,[16]但是唯一的可能是政府和大學二者關系走向對立,也是不可能的。
與政府不同,企業對大學的殺傷力將隨著技術的發展而增強。因此,未來高等教育改革的最強推動力量可能是企業,而不是政府,也不是內部人。政府促進高等教育總有不徹底之“曖昧”。內部人改革即便有內部攻破堡壘的可能,但力量顯得單薄。而企業和內部人相互結合,是推動高等教育改革的最大力量。這個力量可能發展到摧毀傳統高等教育的程度。
理論上,三股力量合計起來,推動高等教育改革將會產生最大影響。然而,這種情況很少出現,因為他們利益訴求不同,作用力具有離散性。例如:政府的利益有可能與企業家形成一致,但是內部人未必與其保持一致。再如:當企業家與內部人也有可能達成一致,但是政府未必與其一起行動。可見,各方勢力的離散性是造成三股勢力難以擰成一股繩共同作用高等教育的主要原因。
高等教育等待改革不如主動改革
高等教育很少遇到生存危機,即便出現危機也是思想層面的。歷史上,曾經有過兩次大學消亡的思潮。第一個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伊里奇(Ivan Illich)提出“非學校化”思想,曾產生不小的影響。[17]但是伊里奇的預言差不多已被遺忘了。1980年,托夫勒(Alvin Toffler)出版轟動世界的《第三次浪潮》,形成了自己的未來學體系。[18]托夫勒當年的預見今天很多都成為現實,比如跨國企業將盛行;電腦使居家工作成為可能;DIY運動即將興起等。盡管托夫勒沒有預測未來大學如何發展,但是他所提出的“第三次浪潮”影響了未來社會的整個文明。盡管他沒有直接提大學改革,但大學應該是未來文明的一部分,而DIY運動聯系到高等教育實際上是對傳統教學形式的“反叛”。
也許還會有新的托夫勒出現,來預測未來文明的發展和變化。也許,有學者會研究到底誰來改革未來的高等教育,尋找高等教育改革的推手,但是與其坐等他人來改革,還不如高等教育主動改革。高等教育應未雨綢繆,提早做好準備,盡管不能改變未來社會發展變化的大勢,但也會少了很多被動。從大學的生存法則來看,高等教育至少要做好三項“固本工作”。本固而無憂,如何固本呢?第一要練好大學最核心的職能—知識生產能力;第二要大力發展大學基金會為未來做好準備,也就是說,做好“代際發展”工作;第三要應對以慕課(MOOCs)教學為代表的任何智慧型教學手段對大學傳統教學所產生的挑戰。大學傳統教學一天不改革就存在著一分危險。一旦大學練好了功夫,具有不可替代的知識生產能力,具有代際發展的基金和財政能力,具有人才培養自我改善的能力,再危險的改革也都不怕了。高等教育只有改革走在前,就沒有太多的擔憂。怕的是,故步自封,因循守舊,關起門來辦大學。(作者:洪成文 劉瑤 王菁 梁顯平,單位:北京師范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