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這艘船的設計師,我深知要把這艘船拆了,重新變成很多小船,這些小船又聯合起來成為一個艦隊,這是做企業最難的。本來親手辛辛苦苦打造起來的船,現在要親手把它拆掉,這也是最難的。”
當我問海爾集團董事局主席、首席執行官張瑞敏,海爾創客平臺與一般創業孵化平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他說了這么一段意味深長的話。2015年1月8日,我第三次見到他。1984年開始創業的海爾,在一個蕭瑟的冬日,以一場互聯網模式創新國際研討會開啟了全新的創業征程。
沒有刻意慶祝,最初準備的紀念方案都取消了。張瑞敏認為,中國人搞慶典,似乎意味著功成名就,其實副作用往往非常大。“我們淡化關于三十年的話題,等于我們正在進行一次新的長征,一次重新起步。今天可以繼續繼承的就是四個字:自以為非。”他說。
他善于用比喻的方式描述企業所處的狀態,比如用“隔熱層”形容冗余的中層員工——他們不貼近客戶,彼此難以協同。2012年,海爾宣布進入第五個戰略階段,也就是網絡化戰略階段。2013年,張瑞敏連續兩次接受《福布斯》中文版獨家專訪,重點闡述海爾如何“消滅中層”(即去除隔熱層),以及如何拆除企業邊界。
對未來他無法確知,唯有“不確定”是確定的。以往海爾的戰略轉型,多以7年為一周期。網絡化戰略同樣設定7年的期限。此前接受采訪,張對7年時間能否完成這一征程亦無確切把握,他小聲問自己:“7年能行嗎?”
海爾在全球尋找模式創新的同行者,找到了美國晨星與全食超市兩家公司,不過要么體量太小,要么組織創新不徹底。另外,思考是一回事,落地是另一回事。克里斯 安德森(《長尾理論》《創客》作者)現在不寫書了,改做無人機公司。有一次,他來海爾總部演講,張瑞敏和他一起吃飯,問他現在公司的組織結構。他說還能怎么辦,還是和傳統企業差不多,也有很多中間層。
2014年,海爾集團全球營業額實現2007億元,同比增長11%。實現利潤150億元,同比增長39%,利潤增幅是收入增幅的3倍。這意味著在持續深入變革之下,一切沒有失控。張瑞敏大聲宣布,海爾將從制造產品向孵化創客轉變,現在的海爾沒有層級,只有“平臺主、小微主、創客”三種人。
7個創客團隊出現在那天的青島,他們是來參加海爾2014年度創客大賽總決賽的。其中3個是海爾內部孵化的創客團隊,4個來自外部。3個內部孵化項目,包括“空氣魔方”(模塊化空氣平臺產品),“水盒子”(水質智能監測設備),以及“雷神筆記本”(游戲本第二大品牌)。研發“雷神筆記本”的雷神科技有限公司,是海爾創客小微的代表企業,2014年實現2.5億銷售額和近1300萬凈利潤,已經完成Pre-A輪500萬元融資。通過后續雷神瀏覽器的推出,雷神科技希望與用戶建立更為緊密的聯系,實現從單純硬件制造到軟件服務的延伸。
海爾在內部孵化的創業公司中占控股地位(少數除外),創業團隊的權益也得到充分保障,他們通常持有一定比例的股份,這樣的力度是空前的。許多中國大公司聲稱鼓勵內部創業,往往難以落到實處。截至2014年12月,海爾已經有212個小微企業,無論研發、生產、營銷,母體的支持對創客團隊至為關鍵。海爾與這些項目是投資關系,完全市場化運作。
對這些創客團隊,張瑞敏滿懷期待。“到底做得好不好,有一個檢驗標準,就是兩個字‘引爆’。拐點和引爆點是一回事,‘引爆’就是網絡可以自動驅動。現在我認為還沒有標志性的案例,我們也在努力,看看2015年到底有哪些項目可以引爆。”
創客團隊只有發展到能夠吸引外部風險投資才算真正起步。“風險資本如果感興趣,投資進來,團隊可以跟投,海爾只不過在里面的股份減少了,如果需要海爾再投資,也無所謂。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優勢,如果不開放,一定會變成劣勢。我覺得開放是資產,不開放一定是負債。”
大力推進創客運動,除了建立機制,他可做的事情其實不多。對創業團隊要做什么或怎么做,他現在基本不敢說話,因為“說了之后可能亂套”。最好的狀態是“自演進”。如果有人發現市場機會,先提一個商業計劃書,海爾會和他簽訂分段式協議,如開始三個月,創業者只拿基本生活費,等業務上到一定規模,享有一定比例的股權。
很多海爾員工今后的工資將不再根據職位,而是根據創業成果來定。但要讓員工作出創業決定絕非易事,即便在美國這種大家認為最具創新精神的國家。硅谷是創業圣地,其他地方卻未必。海爾在美國的公司,全部雇傭的是美國人,當他們聽明白未來必須小微化以后,有12個人立刻辭職了。
“人性都是一樣,都希望安逸,一年肯定拿那么多錢,多好?真把他逼到必須為用戶創造價值,可能不一定行。但我覺得這也是好事,說明這些人可能沒有這個能力。”張瑞敏說,“說到創業,我們下面很多人提的第一個問題是,我的房貸怎么辦?是,你說的很好。我要是創業了,以后拿的比現在多。萬一創業不行,我要離開了,房貸誰來還?這是非常現實的問題。所以我們就是一個驅動平臺,用莊子的一句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你為什么要守在這里?過去說愛廠如家,我愛廠如家,因為工廠把一切包下來了。現在不可能了,誰能夠走得快就走。覺得自己肯定上不去,你可以離開。”
可以這樣說,海爾的創客運動,源于張的核心觀念。他總是從基本問題著手,對公司來說,最基本的問題是管理與組織。一些新興互聯網公司長大以后,同樣面臨企業再造問題。張瑞敏認為,經歷幾次再造的企業,更能適應市場:“一個企業只成功過一次,沒有多次再造,沒有什么根本競爭力。錢德勒說過,企業成長取決于兩個變量,第一是戰略,第二是組織結構,必須從戰略和組織結構入手。兩者是從屬關系,戰略跟著時代走,組織結構跟著戰略走。小米這些互聯網公司,發展非常快,到了一定程度,在外界變化的情況下,需不需要再造?一定需要。再造的時候,也還是從戰略和組織結構入手,這個跑不了的。”
他認為制造企業與互聯網企業的賭局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制造業必須互聯網化,沒有什么可爭論的,如果說制造業不互聯網化,就要退出舞臺。”制造業的一個發展方向是德國的工業4.0。關于工業4.0,張瑞敏總結的是四個字:互聯工廠。“所有工廠將來不互聯,就無法生存。”
對海爾這樣的公司來說,推進變革,必須顧及大企業實情,這涉及對試錯的容忍度問題。總的來說,創客小微基本放開,如果不成,也不會有太大影響。大家電業務轉型就要慎重,那些市場競爭力較強的產品,單獨列出,以小微模式運作,其他業務逐漸靠攏。因為純粹的創業公司,即使虧損,估值也可能很高,如京東,但老牌企業利潤一旦下滑,人們馬上認為它不行了,如蘇寧。海爾轉型的難度正在于此,既要變成創業企業,利潤還不能下滑。
有一次,張瑞敏與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王岐山座談,他說:“海爾的原則很簡單,就是剩者為王。不是勝利的‘勝’,而是剩下的‘剩’。一個企業如果在經濟危機的時候剩下,就是勝利。”海爾與其他企業最大的不同,就是避免在經濟發生問題的時候,企業出現問題。
怎樣才能剩下?張認為必須把握兩點,一是零庫存,二是零應收。沒有這兩條,企業創新肯定基礎不穩。一旦經濟形勢不好,庫存就是負資產,應收款就是壞賬,產品除了降價沒有別的辦法賣出去。疊加效應下,資金鏈斷裂,很多企業就是這樣倒下的。無論什么時候,海爾必須做到零庫存和零應收。現在海爾的營運資本周轉天數能夠做到負十天,也就是客戶有十天的資金在自己手中。
張瑞敏喜歡與管理學者和教授交流。明尼蘇達大學卡爾森管理學院教授安德魯·范德文對海爾的評價是:“尚未發現能在同一人領導下實現5次戰略轉型的企業。”暢銷書《維基經濟學》作者唐·泰普斯科特用一段鳥群齊飛的視頻象征海爾人人都是自組織。無數鳥兒組成的鳥群在空中翻飛,宛若一個巨大個體,鳥群沒有指揮者,成員根據自己的局部環境,決定運動的狀態,從而決定群體的運動狀態。海爾的創客運動,仍在進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