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濫的信息與碎片化趨勢,導致任何話題的生命周期都只像一陣風。人們顧不得駐足片刻,然后就裹挾上前。隨后,過往的問題一再重現。
任正非的媒體首秀,就遭遇這樣一種尷尬:先是一輪正面追捧,接著一輪質疑轟炸,然后總結一堆概念,走向陰謀論。看似普通的邏輯,言論的深度與維度,跟過去幾年幾乎沒差異。
比如,一種流行觀點是,任正非出來見媒體,是因為華為軍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我的體會恰恰相反。多年來,任正非與華為雖然對外傳遞很多信心,尤其是多篇重磅文章,引發業界矚目,但在我看來,沒有一篇的內涵比這次傳遞的信心與自豪更多。我要說,這是一次戰略與文化自信,它也包含著任正非個人的理想。
在我看來,任正非戰略與文化的自信,其來有自:
1、華為產業地位、業務模式;
2、任正非與華為的商業理念、價值觀及文化自信。
讓我來說說第一部分。可能你覺得我在溢美。比如,這次任正非一上來就明顯談了危機,說前段時間公司挺驕傲,以為行業領先,但經過沙盤推演后發現,全球重大機會點,華為未來可能占不到10%,頓時沒了優越感。
他其實透著驕傲。注意后一句:這不是危機,而是假設,假設未來的方向。畫外音是:華為有能力預判產業變遷。
不是在吹牛。繼續體會下一句:“為什么我們能行業領先呢?就是我們率先提出‘管道’這個概念,這也是個假設,當時我們還歸納不出大數據這個詞。這比別人對管道認識早幾年。”
“管道”說法已泛濫。它已成運營商的夢魘。OTT模式過了它們的頂。華為也難免,它業務分三塊,其中運營商網絡業務營收占比達70%。這么大比例,OTT模式未來會讓它難受。
但要說OTT來了,別做這塊了,很荒唐。管道化危機不在市占規模,而在業務模式。華為運營商網絡業務仍在持續增長,受益于“去IOE化“,中國市場增幅甚至更明顯。
任正非心里其實很自豪。他說將這塊業務視為信息互聯管道的“鐵皮”生意,目前,全球能做這“鐵皮”的也就只有兩三家,華為處在優勢地位,不要老羨慕別人。我都體會到他在得瑟了。
我認同他的看法。一種商業模式被OTT,無法延續暴利,但往往會促成巨大整合機會,給后發者若擁有持續的原始創新能力,反而比早期的領頭羊更能產生巨大的杠桿效應。
我認為這就是華為的戰略地位。愛立信、思科的管道化危機其實更深。它們還比華為多兩重壓力:一是上市公司追求短期效益,微利生意會被所謂投資人視為負資產;二是中國“去IOE”影響。華為其實迎來許多增長機會。
無論任何時候,基礎的服務設施都不可或缺。華為這業務已是全球老二,沒有理由弱化自己的優勢。OTT雖美,你還是要嫁接在“鐵皮”生意之上。任正非說它是鐵皮生意,其實是一種鈍感力的戰略自信。
我這可不是否認華為存在管道化危機,認同坐守運營商網絡業務就能一勞永逸,而是說,首先你必須看到它的戰略地位,然后再考慮開拓新的業務模式。
任正非早就意識到了。2011年,企業業務、消費者業務獨立,后來提出“云、管、端”發展模式,都是他的意思。這也是2008年金融危機后,華為做出的危機響應。
這個響應很容易被人誤解。當華為手機大賣時,外界以為它會成為蘋果了。去年,華為消費者業務營收570億,更是加深了這一印象。
在我看來,它根本算不上驅動華為成長的核心力量。這跟華為戰略定位有關,“云管端”里,終端固然不可或缺,能創造龐大營收,增加消費接觸面,放大品牌影響力,強化入口布局,但它不過華為技術與服務集成的輸出窗口,短期只能帶來規模效應,缺少利潤貢獻。
而任正非根本就不是一個崇尚規模的人,他在意的是華為的技術立身基石與健康的體質。
驅動華為增長的核心力量,我以為是目前的“小不點”企業業務。2013年,它的營收是152億,占比不到8%。但是,上周現場訪問后,我感受到了一個擁有核心技術、加速滲入政府與關鍵行業、貼近民生的華為,未來,它會更像IBM、GE、西門子式的企業,絕不會是蘋果。
這業務是任正非變革華為的信號,也是他的戰略自信的新基點。幾年前,他覺察到通信與IT技術的融合趨勢,會影響到華為的生存,決意轉型。若說當年《華為的冬天》側重的是管理之道,這次可是從戰略高度定義公司命運的。任正非說,未來關鍵市場領域,華為占比可能不超過10%,有危機,我覺得風險就在于企業業務急需壯大。
看一下數據,你會明白。調研數據顯示,未來幾年,全球企業業務規模將達1.4萬億美元,消費者業務只有2700億美元,運營商網絡業務只有1500億美元。難怪華為企業業務BG CEO徐文偉說,剛進這塊市場時,就像走進非洲大草原,興奮啊,到處都是獵物。翻2013年年報,華為企業業務占比雖然還小,不過連續三年,同比增幅都接近40%,飛一樣成長。
我認為,這是華為聚焦核心主業的同時,化解管道化危機的關鍵途徑。要明白,運營商網絡業務是總包概念,根本不掌握細分市場。但這次不同,華為開始根據需求定義市場,主動性更強,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概念,給它的技術、產品及服務帶來許多集成機會。
再看一組數據,你會更明白華為企業業務為何要獨立。截至2013年底,華為中國專利達44168項,國際PCT專利14555項,外圍專利18791項,儲備不遜國際巨頭。守著專利不轉化,可浪費哦。你可能不知道,截至目前,華為服務器、路由器、數據中心、視頻會議系統在全球市場已有許多斬獲,各類行業解決方案,儲備已經很深,許多關鍵產品大幅領先愛立信與思科。
呵呵,前幾天,浪潮信息因某部門建議銀行不要用IBM服務器,股價立馬漲停。其實,華為服務器才是國產老大。
企業業務促使華為聚焦擁有龐大企業群的區域市場。中國大陸當然首當其沖了。東亞、歐洲等地也是如此。仔細想想,任正非為啥這時會見本土媒體,除了開放驅動,那是因為:華為必須進一步聚焦中國,這里有全球最大的企業群。
再次強調一下,我這樣說不是辱沒華為終端。“云、管、端”模式下,它不可或缺,但在整個華為體系里,更像增值的部分。
記得原酷6創始人李善友曾撰文斷言說,華為會死。他只談了華為手機,似乎不了解華為核心業務。不過,他倒是提醒了華為,不要以為手機大賣,就認為這是公司的未來。
我堅信,任正非的戰略自信,或者說,真正驅動華為走向下一輪競爭的關鍵力量,在于管道基礎發展出的企業業務。
讓我再說說第二部分。也就是任正非與華為的商業理念、文化自信。
說到理念、文化、價值觀,外界總覺得太虛。但是,放在充滿太多機會主義氣質的中國商業環境里,可以說,它決定著一個企業的前途。
任正非媒體首秀對這部分的解釋,比例明顯高于業務。他談到了華為不IPO、接班人、人與組織管理的話題,全部觸及到外界過往對他的質疑。
我個人覺得,這是任正非第一次面向中國媒體集中宣揚價值觀與商業理念,明顯帶有反撥西方商業理念的用意,尤其是反撥西方“為投資人利益服務”的商業理念。
“為投資人服務”幾乎掛在大多數上市公司管理者口中。在我看來,很荒唐。一個企業首先必須解決現實中的商業難題,才能達到賺錢目的。“為投資人服務”泛濫是一種本末倒置的路徑,它其實不過就是IPO造富效應的衍生品。
很多人根本不愿面對這一簡單問題:一個盈利穩定、同樣采用外部機構審訂年報,不斷提高公司治理的華為,為什么非要上市?全球沒有上市的著名企業很多,你經常去逛的那個宜家,就沒上市。
看看上市的那些,尤其是中概股,過去3年多,接連發生私有化。它們給出的理由是“美國股市不能反映公司基本面”,呵呵。我覺得,這是冠冕堂皇的表達,背后邏輯是這樣的:你按照美國IPO條件削足適履、吐血多多地敲了鐘,然后就被那個“為投資人服務”的理念左右了立場,運營獨立性備受考驗,不退市,那你就等著機構折騰你吧。渾水們就等著你呢。
另一個例子也能說明IPO后的企業危機。斯坦福大學教授沙伊·伯恩斯坦追蹤了近2000家上市科技公司后,給出這樣一個數字:公司上市之后創新能力會下降40%。難道這不足以發人深思么?
當然不是否認IPO的價值。任正非明白這問題致命處。不去IPO,華為員工就容易被騰訊們或者將要IPO的企業挖角,擋不住。但他認為,IPO雖能造富大批員工,但可能會讓人越來越怠惰,失去奮斗者本質色彩。
我認為他的表達就是一種立場的宣示。任正非的難處,根本就不在于華為IPO,而是在一個造富效應泛濫的環境,如何通過多重激勵對沖、轉移員工的財富沖動,為他們實現人生價值打破天花板。
這就需要華為澄清自己的戰略,并表達出永續經營的信心,否則,幾萬的兄弟們,怎么會持續賣命的動力呢?光靠金錢誘惑來打雞血,只能支撐一時,不能支撐一世。
我認為,這就是任正非媒體首秀的價值。這是華為戰略轉折的關口,當它改變直銷模式,開始全力借助合作伙伴拓展企業市場、消費端市場的時候,當造富效應彌漫的時刻,任正非必須站出來,讓外界看到一個充滿戰略自信的華為。
單純看任正非的言論,可能有些單薄。如果你將柳傳志、馬云等人過去一年傳遞的信息結合起來,我覺得,這是中國民族企業家一種集體的宣誓。
阿里雖被外資滲透,但馬云們不妥協、堅持合伙人制的立場,將“客戶第一、員工第二、股東第三”、“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寫出招股說明書,我覺得本身就是在表達一種立場,唯有對企業灌注責任意識,而不被所謂“為投資人服務”理念左右,它才有真正的未來。
柳傳志強調的主人翁精神,發動機文化,與此異曲同工。
任正非沒有直接的口號,但是他身上的某種情結,能在他的一些關鍵詞里觀察到:貴州貧苦山區、教師家庭、7兄妹、長子、大學、建筑工程、基建工程兵……
讓我事后諸葛地總結一下,分析出任正非思維里感性的部分:這是一個對苦難有痛感、堅韌、有危機感、相信知識改變命運的人;這是一個擁有“長子情結”的人,有強烈的家族、社會、國家責任意識;這是一個崇尚結構、工程、力學的人,明白羅馬不會一日建成;這是一個不易被變動不居的現象界誘惑的人,常體現為強大的責任感與掌控力。
我接觸過多家臺灣企業高管,他們提及大陸企業,讓他們敬畏的人,首選是任正非。聯發科高管對我說,創始人蔡明介專門組織決策層學習任正非的每一篇文章。郭臺銘前不久專門為華為喊號,要求臺灣當地對它的產品與服務立即開放,這與他對小米的評價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中國企業家集體宣揚價值觀,宣揚商業理念與企業文化,我覺得不是無所憑依。一個全球第二大的經濟體里,到了涌現全球企業管理標桿的時刻。80年代,日企管理引領風潮,90年代,臺企也曾被視為標桿,新世紀里,韓企尤其三星被視作為標桿,在一個融合時代,中國市場有什么理由不能出現引領全球的企業與企管思想呢?
那些不熟悉華為主業現狀、ICT產業現狀,無視中國在全球經濟格局中的現有地位,糾纏于接班人、IPO,糾纏于股份的等邊角的言論,是無法看到一個關鍵窗口期的華為的。任正非的戰略的戰略自信,其實正是中國企業家群體的自信,只是大眾、傳媒還有些不適應。他們對病入膏肓的西方商業理念的委婉反撥,在這個異化的時代,充滿不安的時代,讓我覺察到了中國企業、中國產業的巨大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