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中國科學界對開放獲取(Open Access,簡稱OA——記者注)的探索升級,使“OA”這個舶來詞頻頻穿梭于漢字之中。
12月初的第14屆開放獲取柏林會議上,中國科學院文獻情報中心、國家科技圖書文獻中心與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等機構表示支持OA2020和開放獲取S計劃,支持公共資助項目研究論文立即開放獲取。此前,9月底,中國科學院文獻情報中心與施普林格·自然集團正式簽署GoOA合作協議;10月中旬,幾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上海舉辦的滴水湖論壇上公開推廣OA模式。
OA到底是什么?
簡單來說,OA是一種供所有人免費獲取學術文獻的科學出版模式。與之相比,傳統的訂閱型出版模式往往由學術機構付費訂閱學術文獻,僅供本機構內部人員閱讀。此外,訂閱型出版模式通常是作者免費發表自己的論文,OA模式則由作者或資助機構支付文章處理費用。
這種新的模式打破了科學傳播生態原有的平衡。盡管被互聯網催生的OA自2000年起就試圖開始在世界范圍內普及,截至2017年,SCI收錄的OA期刊達到了1298種,但新平衡至今仍處于探索和博弈之中。科研和資助單位、出版機構以及科學家們對OA似乎都是愛恨交織。
拆除付費訂閱墻,科研和資助單位能否化被動為主動
對于科研機構和資助單位來說,當前的OA模式可以讓他們“真正擁有”學術出版資源,避免被高昂的訂閱費扼住喉嚨,但同時又在為隨之而來的發表費用而發愁。
中科院文獻情報中心的研究人員黃金霞、王昉和同事們正在努力搭建GoOA平臺,制作OA期刊排行榜報告,以及建立OA論文數據庫。他們希望能夠打破付費訂閱墻,提供更開放的學術交流環境,以及免費的、深度使用世界學術資源的機會。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文獻研究人員說:“按照傳統的科學出版模式,我們每年都需要花高昂的訂閱費去購買出版商的電子期刊數據庫,這個費用的漲幅驚人。而我們僅僅是買到了短暫的閱讀權,圖書館本身沒有真正的資源。如果不續訂,科研人員就再也看不到這些論文了,即使是購買了數據庫,他們也不能使用訂閱的數據庫進行批量的文獻下載去做文本挖掘和數據分析,否則就屬于侵權,因為著作權通常屬于出版社。”
對這種傳統的訂閱模式,這位研究人員認為有兩點不公:“這些學術成果都是機構和科研人員創造的,但最后還要再花錢將自己的成果買回來閱讀;只有訂閱了這些數據庫的機構的人員才能接觸到相關科研成果,也是一種科研資源分配不均的表現。”
基于以上原因和其他相關要素,一些科研機構和資助單位強烈要求改變現狀,寄希望用OA模式“拆除付費墻”,或者“繞過”它。
例如,今年,前歐盟科研委員會研究總司長羅伯特·楊·施密茨(Robert-Jan Smits)帶領一些機構加速推行OA模式,并發布“S計劃”——從2020年開始,簽署該計劃的機構所資助的科研項目成果必須發表在OA期刊或平臺上,成果一經發表就能免費獲取。
一方面,科研和資助機構在試圖用OA模式打破出版集團對文獻資源的“壟斷”,但另一方面,也得接受付費出版的代價——論文處理費(APC)同樣讓他們感到肉疼。
論文處理費被出版機構解釋為用以擔負同行評議管理、論文編輯、制作、傳播等工作的費用。這一“成本”通常被認為應該由資助機構而非作者個人來承擔。早在2014年,中國科學院和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就發布了關于公共資助科研項目發表的論文實行開放獲取的政策聲明。中國科學院指出,“我院支持公共資助科研項目在具備可靠質量控制和合理費用的開放出版學術期刊上發表論文。”
然而,大家對“合理費用”的劃定一直存在爭議。
據《科學通報》2016年發表的《世界主要國家SCI論文的OA發表費用調查》推測,SCI收錄OA期刊的篇均APC為1656美元。
關于論文處理費的價格,一些科研人員表示“太貴了”。參加了第14屆開放獲取柏林會議的國家科技文獻圖書中心理事張曉林,最近在媒體撰文:“APC缺乏控制,虛高和暴利屢見不鮮。目前,部分開放期刊APC價格過高,不同類型開放期刊的APC價格還存在明顯的不合理差異。”“APC定價機制不透明,部分規模大影響力大的出版社壟斷定價權,致使APC價格不合理地虛高,還存在出版社任性漲價的風險。”
對于科研和資助機構來說,想用目前的OA模式拆掉付費墻,就必須面對論文處理費的價格網。張曉林認為,在價格問題上,還需要有公共利益代表站出來“強力博弈”。
推廣OA,出版機構是投石問路還是志在必得
有人認為,學術出版機構、科研單位和資助單位在利益上此消彼長,名譽上卻又榮辱與共。在OA的實行上,科學共同體內部的不同角色依舊相愛相殺。
對于出版機構而言,OA模式一方面讓他們在學術文獻資源的閱讀和使用等方面上失去了原有的控制力,但另一方面,也得到了一個改變營利模式的機會——通過論文處理費實現其營業收入。
那么,出版機構的表現如何?
作為走在科學出版前列的出版商,施普林格·自然對OA做出了擁抱的姿態。
該集團大中華區開放科研總監柯安德(Arend Küster)在接受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采訪時介紹,施普林格·自然目前是全球最大的開放獲取出版機構,其發表的論文有三分之一是立即開放獲取的,全球發表的OA論文大約有30%來自該機構。
不過目前,施普林格·自然并沒有全面轉型OA。柯安德表示:“開放獲取是我們業務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認可開放科研,因此會繼續致力于開放獲取。鑒于某些學術領域沒有用于資助開放獲取的基金,或者世界許多地區的資助機構和政府部門并不優先考慮金色OA,因此訂閱型期刊和混合型期刊仍將發揮重要的作用,并為作者帶來所需的選擇余地和自主性。”
在開放獲取的基本原則下,OA論文的發表模式還有更加細致的分類。
柯安德介紹,科研論文或書籍開放獲取出版有兩條主要路徑:金色OA和綠色OA。金色OA指最終版論文在出版機構的網站上一經發表就立即免費開放獲取,任何接通互聯網的人都可訪問,沒有付費墻或注冊要求,并且通常會允許內容的繼續分享和再使用;綠色OA是指將研究成果存檔于學科知識庫或機構知識庫之中。最普遍的存檔對象是已獲期刊接受的稿件,而不是排好版的論文。在多數情況下,這些存檔稿件不會立即免費開放獲取,要等到開放獲取時滯期過后才行。而且,內容的繼續分享和再使用會有限制。
此外,還有“純OA期刊”和“混合OA期刊”之分。在施普林格·自然看來,混合型OA期刊是一種從訂閱型期刊向純OA期刊“過渡”的選項。它是傳統出版和OA出版相結合的一種出版方式, 即期刊在保留傳統訂閱出版模式的同時, 允許作者自由選擇是否將自己的論文OA出版。
就OA在國際范圍內的整體行業發展現狀而言,柯安德表示,英國和德國等國在向金色OA過渡方面處于領先地位。施普林格·自然在英國、瑞典、荷蘭和奧地利等歐洲四國,已有超過70%的通訊作者采用金色OA路徑發表文章。但全球范圍的情況各有不同,例如,美國的資助機構會青睞綠色OA或自存檔。“另外,不是所有的學科都對OA那么感興趣”。
談及中國的情況,柯安德認為中國也在積極地支持和推動開放獲取,但科研人員對開放獲取概念的理解和認知度似乎還有待提升和深化。他說:“我發現OA文章的使用和再使用往往被人所忽略,這其實非常重要”。“有人誤以為在OA期刊發表論文容易,這是不正確的看法。”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了解到,一些業內人士對于有盈利訴求的出版商懷有天然的戒心;一些人對于出版商助力拆除自己親手建立的付費訂閱墻的“好心”存在質疑;一些人則對OA期刊的質量現狀表示擔憂。
“有些人擔心OA內容的質量會不夠好,但施普林格·自然發表的每篇OA論文和每本OA圖書都經過嚴格的編輯和同行評審流程,其嚴格程度與傳統形式出版的論文或圖書是一樣的。”柯安德說:“我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如何增加人們對OA期刊的信任,并讓人們了解我們的OA期刊與訂閱型期刊有相同的標準,例如我們采用了同樣嚴格的剽竊篩查并確保最高的科研倫理標準。”
花錢發論文,學術聲譽加分抑或受損
“質量”顯然是一個焦點問題。
當OA模式傳導到每個具體的科研人員身上時,無論是訂閱費還是論文處理費就都顯得沒那么敏感了。作為作者,他們主要關注的是,OA期刊能否給自己帶來與傳統訂閱型期刊同等水平的學術聲譽。
一位受訪的青年科研人員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在某OA期刊發表論文還不如不發,稍微有點追求的導師就不會(同意)發。”
去年,李輝(化名)“迫不得已”在某著名OA期刊發表了一篇材料化學方面的科研成果,繳納論文處理費8000多元。他說:“同行都知道,如果在這個期刊上多發幾篇論文,學術聲譽就毀了。發一篇還要花小1萬塊錢,不值得。都是實在沒辦法了才發。”
像李輝一樣認為OA期刊“水”的人,還有很多。
一部分原因在于,行業中確實存在“欺詐型”的OA期刊,這影響了整個OA生態。一位OA平臺從業者透露,在主導OA進程的國外科研環境中,申請OA期刊刊號“沒有那么嚴格”,“有些OA期刊隨便組織一個編委會來審稿”,其真實目的是為了收取論文處理費,快速斂財。
李輝認為,還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使用網絡方式發表的OA期刊相比于傳統訂閱型期刊容量大增,“這可能會稀釋期刊本身的含金量”,“有些期刊轉型成OA期刊后影響因子連年下跌”。此外,或許還有一部分原因在于“觀念”:“大家肯定認為花錢發論文會比較容易。”
也正因OA期刊質量“良莠不齊”,中科院文獻情報中心的黃金霞等人才設計了OA期刊的遴選和評價標準以及《GoOA年度排行榜報告》,希望能夠將“靠譜的”OA期刊挑選出來。該報告每年發布一次,供作者參考。
施普林格·自然多年的全球作者調查顯示,作者在選擇將論文稿件提交給哪個期刊發表時有四大考量標準:期刊聲譽、相關性、同行評審質量和影響因子。“是否開放獲取則很少是其首要關注因素。”柯安德對這一情況有清楚的認識。
“如果OA期刊的聲譽好的話,我們是愿意發的。畢竟開放獲取可以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成果。” 李輝說。
開放獲取中的“免費”“普惠”“共享”等因素是其核心優勢,在互聯網時代,有不少人認為OA是“大勢所趨”。但同時,一些業內人士也意識到,照目前的情形來看,OA生態的建設任重道遠,模式有待完善、規范有待確立、利益有待博弈……
有人感慨:“科研過程存在不同的主體,他們作為科學共同體的成員,擔負著不同的職責,共同推動科學的發展和進步。在開放獲取這一新形勢下,各主體需要展開探討合作及轉型,以實現和維護整個科研生態系統的平衡和可持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