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為貴要退休了。
“未來總有一天,出于某種原因,每個人都會有退休的時候。當公司狀況良好而且運營正常時,我會退休的。”3年前,已經71歲的侯為貴穿著他喜歡的淺藍色襯衫、藏藍色夾克出現在中興通訊的換屆選舉上,身形清瘦但精神依然飽滿,當時他已經向外界釋放出了退休的意愿。
1月7日晚間,中興通訊的一紙公告正式宣布了侯為貴作為“中興舵手”時代的結束——擔任中興通訊董事長12年的侯為貴表示不再參選新一屆董事會,新的人選將于3月份選舉宣布。
從1985年深圳一處雜草叢生的簡易房內開始創業,侯為貴堅持了30年,完整地經歷了中國通信技術從落后到崛起,再到趕超的過程。“曾經看過侯創業時的一張照片,十幾個人住在一個工棚里,煮一盆菜圍在一起吃飯,作為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第一代的創業者和企業家,侯為貴無疑是為中國通信行業做出了巨大貢獻的。”通訊專家項立剛對《第一財經日報》說。
對于未來,侯為貴表示,不在其位就不再參與,也不需要參與了, “我今年就要75了,人生總要有不同的階段。”
“但事實上,沒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刻,董事長是閑不下來的,上個月他還去了一趟海外,到公司的海外駐點走了一圈。”中興內部人士利樂(化名)告訴本報記者。
侯為貴
不一樣的創一代
1981年,正值改革開放初期,作為航天691廠技術科長、技術專家的侯為貴被選派前往美國負責技術和設備引進。1985年,43歲的侯為貴來到深圳,創辦了深圳中興半導公司,由航天691廠和運興香港電子企業及另外一家國有企業三家聯合投資,這就是中興通訊的前身。
創立初期的中興,和大多數中國公司一樣,經營著“三來一補”業務。80年代末、90年代初,起步中的中國通信行業炙手可熱。侯為貴也在摸索嘗試中發現了通信設備的商機。
1986年,侯為貴用做貿易掙來的錢成立研發小組,專攻交換機領域,1989年研發出中國第一臺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數字程控交換機,中興也隨之轉型為通信設備制造商。到1992年,中興合同銷售額已經突破1億元。
有人說,中國通信設備市場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國際市場。80年代的“七國八制”,中國通信市場被國外巨頭所壟斷,以“巨大中華”——巨龍、大唐、中興、華為為代表的中國企業,與國外巨頭一邊學習一邊競爭,終于闖出一方天地。在這個過程中,如果沒有侯為貴作為技術專家的敏銳嗅覺和堅持不懈的研發投入,當時弱小的中興是很難爭得立足之地的。
前10年的發展,讓中興在市場上站穩了腳跟,也在產權模式上進行了創新。1993年,侯為貴推動了中興第一次產權改革,與30多名自然人組建了民營企業中興維先通;與691廠、深圳廣宇工業合資成立了中興新通訊,兩家國有企業控股51%,維先通占股份49%,并由后者承擔經營責任,侯為貴出任總經理。
這一舉措開創了國內“國有控股,授權經營”的混合經濟模式,也奠定了中興以后的發展基礎。
實際上,出生于1941年的侯為貴,和聯想的柳傳志、長虹的倪潤峰、華為的任正非、萬向的魯冠球這些聲名遠播的企業家同屬于一代人,不同的是,在第一代企業家群體中,侯為貴幾乎是最低調的,鮮有采訪及內部講話流出。
“這和侯總的出身背景有關系,他做過老師,有讀書人的簡樸和務實。”利樂說。
侯為貴也曾說自己是一個不善于在公眾場合表達的人,“我的性格內向一點,這不一定是優點,對于管理企業來講,也不一定是最好的,但管理企業各有各的招數,最后看的是結果。”
“他不像任正非,任正非有一點‘酒肉穿腸過’的感覺,侯為貴有點像‘道’,很多時候他吃素,在修行。”一名曾在中興任職多年的離職老員工王安(化名)如是評價侯為貴。
“我第一次跟侯總接觸是在1992年初,他戴著一副黑色眼鏡,有長者的和藹可親,跟任正非那種居高臨下的威嚴感不一樣。侯總和員工之間是一種咨詢式的交流:你看看這個怎么樣啊?你有什么想法啊?都可以談。他為人非常大度,不斤斤計較,發火的時候也不會大聲吼叫。” 另一名在中興、華為均任職過的人士對本報記者說。
“秀才”和“兵”
“一個卓越的企業總體上的表現,是能掌握好盈利能力和發展速度之間的平衡。中興通訊距離卓越的企業還有一些距離,但我們會朝著這個方向努力。投資者和股民希望企業的業績每個月都在上升,但他們更多看到的仍然是短期利益,作為公司的決策者和管理者,不能只顧當期利潤而忽略長期發展。”在侯為貴的眾多決策發言中,平衡是一個被提及頻率非常高的詞。
在侯為貴看來,如果領導者只考慮五年以后怎么樣,現在就要賠著做五年,這肯定不行,企業這樣經營,股民肯定要拿腳投票。從投入到產出,三年的時間大家還能接受,如果超過五年,通常企業很難承受。這種事做多了,企業就活不下去了,能掌握好公司的長期戰略發展和當期經營的平衡,就是個比較好的經營者。
“侯總的風格比較務實、穩健,不像任正非敢‘賭’因為如果賭輸了,可能結果就跟大唐一樣,大唐賭TD,就沒有賭贏。”王安說。
事實上,不僅僅是內部員工,同行、供應商以及合作伙伴都會經常把中興和華為拿來做比較,畢竟兩家企業的創始人有太多的相似之處:年齡相差無幾,都在80年代選擇了創業,都選擇了電信領域,業務高度重合。
但從管理風格上看,侯為貴和任正非卻各自有著鮮明的特點。
侯為貴上學時是尖子生,畢業后教了兩年書,后來進入691廠,從技術工人到車間主任,再到技術科長,始終是廠里技術水平最高的專家,而且一干就是20多年。他屬于典型的知識分子類型,穩健,很少有過激行為。相較之下,任正非雖然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但當過兵,軍旅生涯在他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因此他也把很強的軍人氣質植入到華為當中,比如絕對的服從、執行,超高的工作強度,狼性精神等,在經營上也敢于冒險,不循常規。
“任正非軍人出身,對過往那個時代的信仰也好、崇拜也好,造就了敢于大手筆去戰斗的風格。比如說華為的股票,有分紅的權利沒有投票的權利,在深圳特區這樣做是可以的,但從全國范圍來看,沒有第二家。所以他做了很多創新,對于不是必勝的事,愿意賭的性格在任正非身上顯露無遺。”王安對《第一財經日報》說,而作為工程師出身的侯為貴比較強調溝通,為人寬容,強調經驗。
前中興高級副總裁何士友是這樣描述他所認識的侯為貴和任正非的:“1992年我初次接觸侯總的時候,就感覺他像國有企業的廠長,一個老工程師的感覺,對人比較慈和友好,比較強調人性化的一面。而任正非主導的華為則完全按照軍事化的方式管理人,賞罰分明。”
在王安看來,侯為貴這種風格的正式確立可能是在中興經歷“小靈通事件”之后。
“中興在2002、2003年的時候有一個轉型,當時中興做小靈通特別成功,超過了UT斯達康,小靈通一下子把公司給救活了,從那時起中興才開始做手機。”在王安看來,當時中興的手機業務讓華為都直稱羨慕,但也就是在那段時間后,中興與華為的差距慢慢被拉開了。
“最早的時候,兩家的差距基本沒有,一個100億,一個80億,基本在一個水平上,但是從2004年以后,中興與華為的差距越來越大,一開始華為是中興的1.5倍、2倍、2.5倍,到現在差不多3倍。”王安認為,根本的原因可能在于侯總作為管理者更加注重經營的現金流。
中興、華為的差距拉開就是從做小靈通開始的,中興嘗到了賺快錢甜頭。還有一個原因是3G技術路線的選擇,WCDMA和CDMA,中興選擇了CDMA,但技術先進的CDMA成本高,反而市場表現不如華為選擇的WCDMA。
“華為在早期的時候聚焦是在固網上,因為那時候手機的能力還沒有做起來,大家還是做有線、路由、交換為主。2004年以后,華為變得更加重視技術研發投入;中興則更加務實,重視現金流;技術路線上,中興選擇了CDMA,華為選擇了WCDMA,但CDMA后來被高通也放棄掉了,授權費各方面成本都很高,所以沒法進行大規模普及,WCDMA專利分散,方便大家形成交叉專利,很快成本就能降下來,華為抓住了這個機會。”
不過王安也認為,技術只是一種武器,究其根本還是公司策略導致的。“一個是激進型,一個是穩健型的,兩個公司創始人的性格決定了他們去找什么樣的人、找什么樣的研發人員。中興前任總裁是南京郵電學院老師,身上有書卷氣,所以他會認為CDMA就是好,但好技術在商業上卻不一定能成功。最簡單的例子是摩托羅拉的依星計劃,它計劃發射28顆衛星,就再也不用布網了,這個想法是好的,但被成本拖累了。”
對于這個問題,項立剛對本報記者表示,他曾經也和侯為貴聊過,“我說為什么你看一些東西比華為準但后來又被超過了,侯為貴說我不是比華為準,我是跟蹤了很多東西,一看到這個機會非常大,我就發力,一看到機會不大,漸漸就放棄了。”
從侯的回答中,項立剛說可以看出其與任正非的不同:任正非是軍人出身,力出一孔,這就是軍人的風格。侯為貴就是比較溫和,相對比較均衡。“所以在中興工作,壓力相對華為也小一些。”項立剛說。
王安表示,這兩種風格都有自己明顯的特點:中興沉穩有余,進取不足;華為揮斥方遒。不過這種求穩的風格雖然讓中興整個企業都變得四平八穩,可能沒有什么太大的銳氣,但也幫助公司渡過了眾多難關。“2009年以來很多同行業公司已經消失了,而中興、華為在全世界站住了腳,也不容易,這點員工的感受特別深。”
堅持與改革
私下里,侯為貴也秉承了“國企老廠長”的低調、簡樸風格,甚至有點過分傳統。
雖然在商場馳騁,但私底下的侯為貴有幾個習慣是雷打不動的:飛機上看書、堅持坐經濟艙和愛運動。
“侯總出國的時候基本上是坐經濟艙,不是說公司承擔不起這點錢,畢竟只是幾萬塊錢,但他還是要堅持坐經濟艙;還有出國訪問時一定要去比較艱苦地方視察下,和員工吃頓便飯;不用電腦辦公,上傳下達是打紙質報告。可能一方面是要給下屬做表率,一方面也是那個年代的人養成的習慣。”王安對本報記者說。
利樂也透露,侯總沒有專屬的秘書,他身邊的行政秘書還是以前當過保安的,現在有點保鏢的意思。
“有一次我聽高曉峰講他爺爺,吃完飯還拿饅頭片把碗給擦了一遍,擦干凈了,水一沖就行了,這不像平時在家里,在外面多少你還得留點兒面。但侯為貴就有點這樣,出差的時候經常讓人帶著電飯煲,帶點米,在賓館里面煮粥,他不是百分之百的素食主義者,但我知道他很少吃肉。”王安對記者說。
“侯為貴是老一輩的創業者、企業家,和現在的年輕創業者不一樣,現在的創業者很多都是20多歲,大學畢業,拿到投資去創業。侯為貴是先在國企工作了二十幾年,當上了小領導,四十幾歲又出來在深圳開始創業。他剛開始創業的時候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曾經看過他們一張照片,二十幾個人住在一個工棚里,煮一盆菜圍在一起吃飯。他做電子表、電風扇,在不斷摸索嘗試的過程中找到一個機會,做通信設備。”項立剛說,作為老一代的創業者,侯為貴是非常成功的,不能說他和華為有差距就不成功,他也是為中國的通信行業做出了巨大貢獻,1000億也是很牛的。
業內有人評價侯為貴和任正非的風格說,侯為貴是一個典型的東方企業家,只不過他是一個傾向于學習西方企業經驗的東方企業家;而任正非則更接近西方企業家的特點,只不過他是一個對中國環境有深刻理解的西方企業家。侯為貴的語言能力和演講才能和他的性格一樣,溫和、穩健,雖然缺乏任正非的偏執、犀利、思辨的鋒芒,但是卻以其中庸而深刻的哲理,影響著中興的氣候。
事實上,通訊行業這幾年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運營商的網絡基礎設施開始在彼此間共享,歐美運營商不斷聚合,傳統企業及其商業模式正在被新生力量挑戰和顛覆,同時它們也可能被迅速更新的、更有活力的模式與產品所替代。
一向“求穩”的侯為貴,此時也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多年來堅持“穩健、平衡”的行事風格,考慮以變制變。他在內部講話中說,這種情況下,如果固守電信業或許還能贏得一席之地,但如果固守傳統的電信思維,那么,未來可能會一敗涂地。
“這一點也是公司真正認識到了問題。”利樂說。
經歷了2013年的巨虧之后,侯為貴在中興的戰略、組織和人事上進行了重大調整。中興內部最高決策機構經委會宣布成立終端事業部,獨立運營,并將政企網提升為公司二級經營單位,同時對“少壯派”曾學忠等委以重任,70后的曾學忠成為中興終端業務的負責人,要知道,此前終端在中興的業務占比中被寄望達到50%以上。
這意味著,中興2C市場的改革重任被放在了一個更接近消費者、具備互聯網思維的年輕人身上,這在中興的歷史上并不多見。或許,這也是侯為貴在卸任前,為堅持了30多年“穩健”風格的中興基因改造埋下的一個重要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