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做到
1996年,聯想集團中、高層干部全部集中到北京昌平區的一個賓館里,進行為期兩天的封閉會議。會議結束前,中國科學院周光召院長到場講話。這次會議的議題是討論聯想的五年戰略規劃,當時的目標是到2000年實現銷售收入30億美元。周光召院長在講話的時候,想給聯想的干部們鼓鼓勁兒,提出了更高的目標建議。
“周院長提的不是銷售收入和利潤更高,而是建議我們進入到技術更前沿的領域里,比如做芯片什么的。周院長做完指示,該我最后表態了。我先感謝院長對我們一以貫之的關心厚愛,緊接著我就說技術更前沿的領域暫時我們還不敢碰,實力不夠。我一向這樣,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但是,說過的就必須做到。”柳傳志說。
2015年春季,楊元慶和他的高管團隊宴請聯想控股、聯想集團部分已經退休的老領導,因為楊元慶的格外邀請,我亦忝列其中。老同志們參觀聯想集團的陳列室,體驗各類尚未投放市場的創新產品,格外興奮。宴席開始之后,元慶十分認真地向老同志匯報公司最新的發展情況。當說到海外業務時,他特別強調說:“我尤其高興的是,我們那些歐洲、日本、美國的子公司,那些外國同事,他們也認可了我們的文化,說到做到。他們做年度計劃時甚至比中國同事還較勁兒。他們的年度誓師大會開得也特別認真!”
楊元慶說這段話時的神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柳傳志。聯想文化最初都是從一些實實在在的認知和行為開始,慢慢就成了一種基因。譬如說,1990年的時候,聯想說的很多的都還是“把5%的希望變成100%的現實”、“看功勞不看苦勞”。這些話都源于柳傳志。
“什么人不能重用呢?說得很好,做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好比打橋牌,叫的分挺高,打出來的結果很低。這樣的人不能用。沒有自知之明,信譽丟失了。”柳傳志說。1990年,聯想第一次使用空降兵,職位是財務部總經理(當時叫主任經理)。聯想的發展速度快,最初的財務經理是從中科院計算所到聯想的,知根知底靠得住,但業務水平跟不上。公司發展快,財務跟不上,危險是顯而易見的。柳傳志決心換人。后來,從其他企業挖了一個財務經理過來。挖這個人的代價不小,工資、福利都大大超過聯想內部已建功立業的平級經理。干了一年,結果是這個人的工作成績離預期要求和他自己當初所說,有較大差距。
“有點兩難。”柳傳志承認。把這個人撤了吧,公司當初答應他的一些物質要求肯定是損失了,而且,人家面子掛不住,會走。如果心疼這個損失,湊合一下,這個人也可以用。但是,如果這么遷就著用了,財務管理水平拖后腿之外,更麻煩的是聯想的價值觀會受到挑戰。
“別的經理人就會想:原來,工作目標沒實現也無所謂嘛!反正也不處罰。這是絕對不允許的!”柳傳志說。結果是這個人被免職了。當然,一如所料,人家也走了。
沒有什么遺憾的。柳傳志覺得。他自己創辦聯想以來,所有說過的事都做到了。
“只有這樣,員工信你,領導信你,銀行信你……大家才都相信你。這才叫信譽。當初,盧總(泛海集團董事長盧志強)他們買聯想控股的股份,幾十個億。按規矩,要做盡職調查。人家盧總說:柳總和我相交相知多年了,盡職調查免了吧。多大一份信任呀!”
說到這里的時候,柳傳志有些動情,聲音激昂了些許。
做十說九
幾個70后、80后甚至90后的年輕人,問柳傳志怎么看當前的“互聯網+”以及股市泡沫。
柳傳志不避諱,他先回答泡沫問題:“最近股市的大勢,大家都覺得有泡沫,而且可能馬上要破似的。我自己的感覺是,比如一些股票的價格跟實際情況差別較大,這肯定是有泡沫了。股市的本質是讓投資人通過規則的透明,把錢投給股市里邊好的企業,這些企業拿著錢,拿著資源,然后接著做大了,給投資人更好的回報,這是一個正向反饋。而所謂泡沫的意思就是,規則不好,或者不透明,不該拿錢的企業被哄抬起來了,這是泡沫。政府如果真的吃透了這點,在規則透明、信息公開上真抓實做,泡沫會破裂,然而好企業會得到更大的發展,股市依舊會興旺。”
年過七十的柳傳志,依舊對中國經濟懷著美好的希望。說到互聯網+,柳傳志顯得略微遲疑。他語速明顯放慢,看得出在梳理傳統產業與互聯網之間某些共通的規律:“互聯網的很多故事,像周其仁說的,確實是創新。但有些基本規則是相通的。比如像互聯網組織架構里邊,人員的關系中,如何激勵本身,可能是有新的方式。但人一定是要有激勵的,而且一定得要有配合的,沒有一個人單干就能成事兒的。像這些東西,我一聽到就覺得能接受。我相信任正非也跟我一樣。一個老頭,為什么他能夠把他的組織改造得非常適合互聯網的戰斗?說明傳統產業和互聯網有相通的地方。人是否有學習能力,真是不在乎歲數大小。”
柳傳志描述,前幾天還有一個美國共和黨的高級幕僚來找自己。那個人現在做公關,勸柳傳志,應該講一些什么樣的“故事”,怎么去給人講,讓別人相信,這對股價有好處。“故事”的意思是要把你的商業模式、未來規劃等等講出來。柳傳志并沒有接受:“我不用講故事讓人信,特別是對外國人,多數時候你說什么他也不信,等我真的做出來以后,他們看見了,然后你說什么他就會信什么。就好像2009年聯想集團虧損,我重新回聯想集團做董事長,那時候我說楊元慶怎么怎么行,他們不信,后來楊元慶真的就做起來了,我不用多說,今天楊元慶說什么他們就信什么。所以我覺得,第一,你要做得好;第二,你要讓人知道你做得好;第三,你歷史上一直以來確實做得不錯,人家就會相信你。”
我的感覺,在柳傳志看來,“講故事”就是在講自己的業務模式,講自己的未來規劃,這些應當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聯想控股本身要一直堅持“做十說九”,要踏踏實實地做事,要說自己有把握做到的事情,但是不說也絕對是不對的。
柳傳志覺得,企業老老實實地“做十說九”,跟“講故事”并不矛盾,只是“故事”應當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們說的事,就應該是有把握、能做到的事,要不然的話我就別跟人去談。”柳傳志說,“‘做十說九’并不等于我不說。這是我的規劃,我不能說我已經成功了,但是我把規劃告訴你,告訴你能做成什么樣,而且還要說,中間有什么風險。這種話要踏踏實實說,對企業長遠來說肯定是有好處的。”
1996年之前,在香港聯交所,聯想集團只是一只市值十幾億港元的冷門股。柳傳志把香港聯想和內地聯想整合成一體之后,在香港的紅籌股當中,率先每季度公布一次業績,“當時內地在香港的上市公司有很多都不太透明。而我覺得透明是特別重要的,然后就是業績的增長。剛開始業績增長時,很難引起人家注意。但一個季度宣布一次業績,就多了一次告訴人家的機會。”
聯想聘請公關公司,廣泛與媒體、投資人接觸,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一方面是業務的連續提升,另一方面是財務透明,股價慢慢就上來了。然后,又增發股票,變成一個流通盤較大的公司,成為恒生指數股,“這樣做完了以后,我們還是每個季度都公告業績。香港聯想1996年大虧損后,我把北京聯想和香港聯想整合在了一起,那時候股價很低,我們堅持做好業績和信息透明,到2001年前后,股價最高到過70港元。當然,我覺得已經有泡沫成分了。泡沫本身的形成一是因為大勢,二是因為當時我們還不懂如何管理投資人的預期。他們把我說的話夸大了。我每次‘做十說九’,但是他們以為我是‘做十說五’。”
柳傳志停頓了一下,表情有些無奈,“業務做得非常好,但是盡管壓著點說,資本市場還是提前信你,股價越弄越高。這個其實不是好事。后來,我逐漸學會了如何管理投資人的預期,把過高的利潤投入到有利于公司長遠發展的事情上。”
柳傳志說這段故事的時候,我一直擔心在座的互聯網知名記者會有什么反應。還好,他們挺認同。做十說九還是做五說十,做流星還是恒星,會不會是一個價值觀的問題呢?
我一直在想。(作者系管理學者、《聯想為什么》一書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