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聯想控股IPO慶功宴上,柳傳志說,當聽到其他企業家叫他一聲“大哥”時,他說自己心里別說多舒坦了。
一些人聽到這詞可能有些不適。“大哥”更像“江湖”意境里的詞匯,使用者雖惺惺相惜,但有著嚴格的等階、秩序及游戲規則。
不知柳傳志心里的“大哥”,是梁山泊宋江式,港片里周潤發式,還是諷刺小說《1984》里那樣?我相信他是雜取種種而成。只有這樣,這詞才具有一種包容性與擴展力。
“江湖”里的“大哥”,不同于廟堂里的君王。“他”具有犧牲精神、替天行道、瀟灑仗義、愛恨情仇。當然也有好勇斗狠的梟雄。“大哥”的氣場與威懾力沒得說。宋公明一出現,臺下一片人喊“哥哥”。
聯想發展史,就是一部體制內企業不斷掙脫體制約束、走向市場、變身民企風格的歷史。柳傳志個人發展史,就是一個知識分子變身為民營企業家的歷史,確實稱得上“大哥”。
這大哥已修煉到家,完全吻合孔子對70歲人格的定義:從心所欲不逾矩。說得土點,就是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情懷高遠,富有強烈的責任感,聽者不覺得有五毛風,不會覺得突兀。
慶功宴上,他一上來就感謝了中科院,稱它為高瞻遠矚的開明婆婆。一下讓人覺得,這家科研機構如此偉大。
而2014年30周年慶時,柳傳志在寫給聯想系員工的信里,曾這么說:“在這30當中,我們有過無數次要死要活的坎……其中,有的是早年間國家計劃經濟體制帶來的大麻煩,有的是我們戰略決策錯誤造成的苦果,這里面有大量的難以忘懷的痛苦。”
凌志軍《聯想風云》曾如此總結:“它的最顯著的進步都是在戰勝了最嚴峻的危機之后得來的。在20世紀,它打敗了80年代后期的混亂,打敗了90年代初期的蕭條,在跨國公司蜂擁而入的中國市場上樹起自己的旗幟,在大多數國有企業都不景氣的時候,瘋狂地成長起來。”
我閱讀的案例里,柳傳志至少兩次差點進監獄。其中一次是上市之后主導設立的香港公司,運營上引發巨大爭議。之后,聯想明顯突破體制,標志事件之一是2001年神州數碼上市;之二是2011年聯想控股對聯想集團及其他子公司股權的轉手。
追溯這些,可能一把把的淚。柳傳志作為掌門,絕對稱得上30年來與體制博弈成功的頭號人物。
這種歷程里,有一種江湖化的人格力量。《第一財經日報》前總編秦朔多年前曾撰文評價柳,說他是那種人情世故修煉到相當境界的人,在聯想歷史上,柳面對許多困難,“均屬退一步即深淵的境地,非鋼鐵意志不足以抗衡。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人情上卻又如此自謙,實在讓人不能不深思”。
30周年,柳傳志自己亦如此說:“當然,在這30年中,我們更充滿了拼命咬牙堅持,突破九死一生,登上階段性頂峰的愉悅——有大量鮮活的、栩栩如生的故事。”
時間到了2015年7月7日,面對中科院領導,面對諸多民營企業家,一個強大約束力量的股東,成了開明的婆婆。再補他幾句:“一是趕上了一個大時代,一個中國歷史千年不遇的轉折的大時代,一個世界科技史面臨突破的大時代;二是在這個時代中,我本人選擇了一個最適合自己的職業——民營企業家;三是聯想是在一個極為有利的環境中發展的。”
這完全是另一種風格,但也不覺得突兀。再回味秦朔的評價,我覺得,比許多泛濫的長文都更有力。
這就是“江湖”的境界,忍辱負重之后,面對桃花千樹,仍能隱忍與從容。柳傳志確實是個“大哥”級的人物。難怪當日中科院院長這么評價他:““柳傳志同志的品格,贏得了中央領導和社會各界的高度認可。”
江湖的大哥,不可能完美。他確實突破體制約束,而今充滿隱忍。這更像是歸儒家精神的體現,“雖千萬人我獨往矣”,但很少真正與體制撕破情面。
可能是,恰恰是這種悲劇化的人格力量征服了其他企業家,也征服了大眾。
但我的思考,更多集中在“大哥”這詞上。江湖上似乎總有一種“大哥崇拜”。我相信,它會讓一些人不舒服,尤其那些崇尚西方思想的人,那些常常高喊民主與自由的人。柳傳志不但顯得有些土氣,而且有些犬儒主義(我不太精確地用這個詞)。
比如王瑛。2013年,她無法忍受2013年6月柳傳志在小范圍座談時說的一席話:“從現在起我們要在商言商,以后的聚會我們只講商業不談政治……”
這引發她退出正和島,進行抗議,她說:“我不屬于不談政治的企業家,也不相信中國企業家跪下就可以活下去……為了不牽連正和島,我正式宣布退出正和島……”
我在微博上曾與王瑛爭論過,她的粉絲罵我。我尊重她的言論自由,尤其是這個年齡段的女性,還保持著這種火力。但我不認同她的觀點。
王瑛“退島”風波,讓人看到現代商業的邊界,已越來越難以定義,它與“政治”、“民主”、“自由”確實難以切割。但無論如何,回歸到基本面,商業依然有它的規則、底線、警戒線,柳傳志展露的不僅是一種處事學問,一定也有他對產業以及產業所由演進的國家的未來的判斷。
如果這是一艘下沉的船,柳傳志這樣精明的人,恐怕根本就不會說話,就像王瑛期待的那樣。在她看來,柳傳志可以不說話,但不應該“以其影響力說這種話”。
再回頭體會柳傳志在7月7日的言論,那情懷里,確實有他對未來的趨勢判斷。既然認同,固守在自己的警戒線內,倒也是本分的事情了。
我不是借機貶低王瑛。我覺得,與柳傳志相比,她不過是個憤青公知。當然她有標榜與行動的能力。她對王功權等踏線行為的言論,就再一次對外展示了一種認同。我倒是保持中性。
王瑛肯定不是柳傳志想邀請的人,他們不在一個頻道。柳傳志玩的是中國式江湖,他是“大哥”,而王瑛更像西方新自由主義門徒。
說說柳傳志與馬云。我并不清楚他們的交情。但那天朋友圈消息出來,沒打開,我就預感馬云會是主要言論者。因為馬云與他創立的阿里,更是一個江湖化公司。馬云對金庸的尊崇,對武俠的熱衷,他那三教九流以致常常出現別樣話題的朋友圈、阿里“花名”文化,無不展示著一個濃郁的江湖化的帝國。
阿里江湖氣體現在組織結構、業務層面。店主、小二之類的角色,一度都是話題。阿里離職員工那種野性十足而又充滿協作、協同、幫派分明的習氣,都給人留下很深印象。
前不久我跟阿里的朋友開玩笑,幸虧馬云說,2015年不會大招聘,否則阿里花名入不敷出,有的已開始用非武俠小說人物名字,失去味道。“江湖”的意境快被打破了。
馬云沒有被稱為“大哥”,在阿里,他被叫“馬總”、“JACK”等。但在“江湖”、“大哥”這點上,我相信,馬云與大他20歲的柳傳志惺惺相惜,不僅出于對各自人格、企業的尊重,一定有某種江湖文化上的認同。
兩個人的江湖氣,正能量一面在于家天下的意識,他們常常宣泄責任。馬云可能還走得更遠。
王健林與柳傳志惺惺相惜,看上去有些怪。小柳傳志10歲的王健林,表面不像是柳傳志圈子里的人。不是行業,而是性格。王健林軍人出身,說話硬朗、摧枯拉朽、不容置辯。
但這只是表面?;厮萑f達集團幾次變革,尤其是眼下大轉型,王健林剛性背后,似乎有著十分強大的隱忍力。在中國,房地產業玩不轉各級政府,玩不轉金融,幾乎難以想象能發展到萬達這種地步。而且,幾乎每一次外部變化,萬達都站在趨勢前沿。傳媒視野中,王健林未表達出來的部分,一定比他表達出來的有更多深意,有更多故事。
《萬達哲學》匯聚了多年以來王健林的演講。他嘴里基本沒有西方概念詞匯,但他建立的制度嚴密、執行力強大的本地化的萬達,卻一樣有著超越國際巨頭的能量。我的感受是,他是那種罕見的表達直白、說到做到、像戰車一樣無堅不摧的風格。他同樣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記得去年,面對海外媒體,談到與西方企業競爭時,他非常直白地標榜了中國企業與中國企業家的價值,語氣絲毫不未然,也毫不退讓。但是,在這種與柳傳志風格迥異的外表下,我越來越體會到,作為中國商業地產龍頭企業的領軍人,王健林有他剛中帶柔的部分,他與柳傳志、馬云都是那種人情練達到相當高度的人。
雷軍也發了言。他一如過往的謙遜,有些過頭。與小米全球巨大的聲量相比,他幾次重大場合顯得局促、不活潑。這可能跟他性格與經歷有關:性格細膩、少年得志,經歷復雜,角色多面。雷軍很少發出直白的刺激性的觀點,也很少抒發情懷整體,看上去既沒有大視野,也缺乏陽剛之氣。小米公司有一種女性化風格,就在這里。
但是,這肯定是雷軍的表面。仔細體會過往他的發言,都含有那種讓人回味很久的信息。這人身上有一種藏拙的能力,展示的鈍感力,讓人誤解他缺少視野。他提到了聯想當年投資金山的案例,對柳傳志、楊元慶表達了感激,并宣稱從柳傳志身上體會到了“實業報國”的精神。
如果那一刻,你能想到前幾天小米剛成立黨支部,就能體會到一股不同的味道。小米已經成中國主流互聯網企業,與BAT一同閃耀,雷軍本人已進入一流企業家之列,開始作為行業符號,頻頻現身重大政經場合。他這時候太需要迎合某種立場了。當然我相信有他真誠的一面。
雷軍肯定不喜歡別人叫他大哥。但小米這種從名字到粉絲文化、商業定位里透露著屌絲情結的公司,有種天生的江湖氣,它更偏重底層,從低姿態出發。當然也有過于膨脹的時刻。現在的它,在武俠小說里,就是那種身懷獨門絕技,卻常因內功稍弱,很難正面攻堅的少年英雄。小米確實還處于成長中。
這個場合,我相信柳傳志選擇王健林、馬云、雷軍作為言論代表,我相信有他的深意。年齡段上,王健林小10,馬云小20歲,雷軍小25歲,基本上覆蓋了老中青三代,似乎有意把玩時間序列。
此時,柳傳志渲染“大哥”稱呼與他的心情,應該也有渡盡劫波之后的一種輕松感。
我剛才說,這詞可能讓一些人不適。主要是它多少讓人覺得,中國民營企業家野氣、土氣,不時髦,甚至有點鬼鬼祟祟。
這可是一個全球化時代,人們在談論國際市場種種理念、競爭要素,“大哥”卻在這里兜售“江湖”。
我倒是給予這個“大哥”對應的“江湖”掌聲,并點贊。“他”與“它”體現了中國原生的商業力量,體現了中國現代民營企業家的群像。
這個群體已經度過了當初盲目崇拜西方管理思想的階段,他們正站在自己的土地上。當一個時代翻過過度渲染資本與技術主義的一頁,一個O2O化的中國,就是全球化背景下最有價值的新江湖:它沒有盲目放棄自身原有的基礎,同時又不斷汲取海外新的商業思想,灌注到自己的大地上。
事實上,在這個階段,這層意義上,全球化、國際化,與“江湖文化”并不矛盾。全球化包括了現代商業社會的美好愿景。而真正通達這個理想圖景,必須經由無數“江湖”的途徑。
這個世界里當然需要“大哥”。他往往代表著破除體制、改變一個國家、群體思維的力量。過去多年,經常有中國式管理的話題,我覺得,過去漂泊的“大哥”與江湖文化,已經代表中國民營企業走向現代企業管理的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