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說起信息過載,《信息煙塵》(Data Smog)里有一句話令人印象深刻,“曾經一度如同魚子醬一樣稀缺而受人珍惜的信息,如今卻如同土豆一樣數量龐大、唾手可得”。——因為信息過載而深陷焦慮、停頓和浪費的你,恐怕對此深有體會。在信息的汪洋里,有價值和美好的事物被掩蓋,人們在失去對精心設計的知識容器的尊重。
我們因此不安,因此選擇谷歌幫助自己過濾信息。可向谷歌提供有關我們的信息,并允許它為我們過濾龐大的信息所帶來的后果,是我們對與自己有關事物的關注力的緊縮,以及集體知識潛在的碎片化。——谷歌或許并沒有將我們變得愚蠢,但我們,卻將谷歌變得更聰明了。這也是澎湃新聞(thepaper.cn)在此摘編《谷歌化的反思》的原因。反思谷歌,其實是為了保衛自己,保衛自己的專注力,保衛自己的時間和心智。本文講的是高等教育的谷歌化,不妨看看,在知識生產體系中處于核心地位的高等教育領域,谷歌在我們和我們尋求的知識之間的中間作用,如何變得越發強大。
“個性化”的搜索結果:舒適但有毒
從定義上講,學習就是面對你不知道、沒想過、想象不到的和從未理解或體會的東西,是與對立面(從這種意義上講也就是相異性)的相遇。這就是過去意義上的搜索者所處的狀況:人若要獲取知識,就得面對新鮮和不同的事物。而谷歌在互聯網搜索者與搜索結果之間插入的過濾機制,在將結果“個性化”,從而反映搜索者身份和他過去的興趣愛好以及該信息是否與這名搜索者表現出來的認知程度相符合的同時,阻止了搜索者與對立面的根本接觸。
從2007 年起,谷歌就開始著手為其高級用戶(那些注冊了谷歌賬戶以使用例如Gmail、YouTube、Blogger、谷歌圖書和iGoogle 之類服務的人)的網頁搜索添加定制技術。只要你注冊了谷歌,你的瀏覽器中就會被放進一個cookie,每當你訪問谷歌時,它都會默認記錄你的行為。2007 年,谷歌改變了其搜索服務的一個重要方面的默認設置:搜素結果的自動定制
“我們相信未來的搜索引擎將會是個性化的,并且會為用戶提供更好的結果。”瑪麗莎 梅耶爾在2007 年的一次采訪中稱。請注意,梅耶爾在表述這一決定時,并沒有說谷歌是進行選擇的行動者。她用的“將會”一詞表明了一種不可避免性,仿佛谷歌在這件事上別無選擇。梅耶爾解釋說,對于谷歌在搜索結果中的個性化研究,用戶的搜索歷史具有前所未有的重要價值。她還承認,默認有利于個性化搜索的設置可以促使用戶對定制結果產生期待感。“有的時候,這可以算是強買強賣,”梅耶爾說。“我們邀請人們注冊那些服務,以使我們可以通過搜索歷史收集數據,但用戶在短時間內無法看到任何益處,或者說只能得到有限益處。這是我們苦思冥想并努力實現的事情之一,也是我們試圖進入一個搜索歷史和個性化搜索在實際上更受期待的模式的其中一個原因。
“定制”意味著谷歌將提供更多符合你熟知的地點、興趣愛好、熱衷與崇拜之物和觀點的結果。這種經過過濾的信息的“小范圍廣播”可能是非常高效的。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可以更迅速地得到它,因為正確的結果會出現在頁面更靠前的位置上。久而久之,這還將讓谷歌能夠對你推出更具定制性的廣告,并為其最佳用戶,即那些使用多種谷歌服務的人建立更為豐富的檔案。不過,如果搜索結果的定制性更強,你就更不容易偶遇那些意料之外的、未知的、不熟悉的和令你不快的東西。你的網頁搜索體驗將會進一步增強你原有的聯系、興趣、觀點和偏見。
我們使用網絡的方式為我們提供了大量的定制權力,這甚至威脅到了共和主義的價值觀,例如對不同觀點和深思熟慮過程的開放性。谷歌正在通過對網頁搜索結果的定制大大增強這些效應。量身定制搜索結果,以此反映出我們是什么樣的人以及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會將我們分割成多個話題不同的社區,我們能確切地知道自己所知之物(畢竟這些東西都在網絡上),但對于同一件事物,我們確知的內容卻是不同的。而且,搜索結果的定制反映出了在谷歌近幾年的設計中普遍存在的消費策動力。這種定制的趨向將對購物產生很好的效果,但對于學習,尤其是在大學層面上的研究學習就并非如此了。
“既然我們可以通過搜索找到任何定理,為什么還要教學生們記憶這些定理呢?”
媒體評論家杰夫 賈維斯在《谷歌會做什么?》(What Would Google Do?)里假設了一種未來情景,高等教育將會根據谷歌的價值和模式的輪廓發生一場革命。“既然我們有了谷歌,還需要什么大學?。?rdquo;賈維斯用挑逗的語氣說道。但他其實并不贊成學術的瓦解。相反,他指出:“教育是最容易遭到瓦解的機構之一——而且其浴火重生的幾率也是最大的。”
賈維斯并沒有完整地解釋為什么高等教育應該被“瓦解”,而不是改革、增強、擴展、投資或者其他任何帶有改進意味的詞語。他將教學、考試、研究和社會化看作大學的主要職責。他還詳細解釋了這些職責并得出結論:像谷歌這樣分散的、基于互聯網的系統會比目前的大學做得更好。他斷言,我們并不需要大學校園發給我們的“一致性的緊身衣”來實現年輕人的社會化和相互聯系,因為這些都應該是我們畢生的追求。他宣稱研究應該是協作和開放的,而不是窩在實驗室里與世隔絕。考試和證書可以在網絡上被輕易復制。教學應該通過網絡訂閱的方式進行,并且由那些將服務推向市場,擴大消費者基礎的獨立承包商,而不是一小群上癮的訂閱者參與。
“既然我們可以通過搜索找到任何定理,為什么還要教學生們記憶這些定理呢?”作為一名業內人士和學術從業者(而且是第二代),這些預測和對策令我困惑不解。在其對現狀的描述中,賈維斯塑造了一個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大學。即使是在美國最保守的大學里,我們也能看到在人們的共享或個人實驗中反復使用的培養皿。大學研究向來都是跨越機構和國界限制相互合作的,不過大學依然需要后勤員工、物理空間、設備以及購買力和基礎設施為其提供資金、對其進行統籌管理。自從20 世紀初期約翰 杜威(John Dewey)的改革開始,連基礎教育都不怎么要求學生記憶定理了(至少在美國是這樣)。
所以,我并不清楚賈維斯想要瓦解什么東西。有一點是肯定的,世界上幾乎沒有任何機構能夠取得比美國大學更為持久和大規模的成功。雖然每一個學生、教授、管理員或納稅人都可以列出數十條有關這些機構的改進建議,但這并不影響它們受到了市場的壓倒性認可的事實:其中最成功的大學可以收到其招生人數4~10 倍的入學申請。而且,就連不太排外的機構,例如州立技術大學和師范大學,高質量教育也是主旋律,它們成功地將許多畢業生及其家庭推入了中產階級甚至更高的地位。美國的社區大學服務于數百萬想要為將來的學習打下基礎,或者習得新的、改進現有的職業技巧的人。
賈維斯和許多高等教育的批評家一樣,僅僅將精英機構當作自己的目標,并指責它們為了實現精英化而過于排外。他認為在哈佛大學發生的事情影響到的并不僅僅是與之有關的幾千人,而且他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20 世紀的許多最為重要的革新(從牛奶殺菌法的高效工藝到在手術中限制血液凝結的藥物,再到賈維斯所稱贊的自由和開源的軟件)都是大學的產物。
更令我困惑不解的是,我所在的弗吉尼亞大學從托馬斯 杰斐遜總統于1819 年創立以來一直都不曾辜負使命。谷歌是于1998 年建立的,可是賈維斯對谷歌太著迷了,以至于他認為谷歌的管理和組織模式是大學的樣板。在我的學術生涯中,我一直避免做出預言,但是我很愿意跟他打賭,再過100 年,弗吉尼亞大學將依然是個一流的研究和教育機構,而谷歌則早就不復存在了。盡管屆時弗吉尼亞或許還無法在籃球比賽中贏過杜克大學,但它還是會繼續培養出色的畢業生,完成重要的基礎研究課題,為弗吉尼亞州做出貢獻。
但是在賈維斯對高等教育的谷歌化的評論中,最大的錯誤在于他忽略了從其長處和價值觀,乃至其弱點和頑疾來看,谷歌本身就是來自大學的事實,這也是谷歌的創始人依然活躍于高等教育界的原因。他們為母校募捐、為畢業生演講、贊助獎學金、貪婪地招募大學生,并且在其業務的方方面面與大學進行合作。因此,谷歌并不是解決大學問題的答案:它是大學出色且成功的產物。真要說起來,大學才是谷歌引起的許多問題的答案。
谷歌和全世界大學之間:令人不安的親密
實際上,谷歌和全世界大學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接近,而是一種令人不安的親密。近年來,谷歌已經轉而建立、改進或替代許多核心的大學服務,例如圖書館數據庫、搜索接口和電子郵件服務器。谷歌的服務器空間和計算能力為學術研究開啟了新的大道,其中一個叫谷歌學術搜索的實驗品就允許非學者查找他們可能從沒有見過的學術研究,而谷歌圖書則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大學圖書館的觀念和日?;顒印.敼雀柝澙返貙⒈M可能多的東西納入自己旗下時,就打造了一個更加天衣無縫、民主化、全球化和世界主義的信息生態系統。但是,谷歌也同時促進了高等教育商業化的進程,并侵蝕了信息質量的標準。
在大學及其學生忍受沉重的成本負擔,公眾對大學的支持發生緊縮的時代,谷歌就利用了這一公共失效,利用了這一國家承諾的放棄。谷歌在大學校園里無所不在的身影既產生了機遇,也帶來了焦慮。不幸的是,大學已經放任谷歌樹立榜樣,并制定兩者關系的具體條件了。
在谷歌的企業文化和學術界之間存在一種強烈的文化親和力。谷歌的創始人謝爾蓋 布林和拉里 佩奇是在斯坦福大學攻讀計算機科學博士學位時相遇的。谷歌網頁搜索背后的基礎概念(PageRank 算法)就來源于布林和佩奇于1999 年撰寫和發表的一篇學術論文。佩奇在密歇根大學完成了大學學業,并與該機構保持著緊密的聯系。
在最有遠見卓識的谷歌員工中,有一些(例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經濟學家哈爾 瓦里安[Hal Varian])中止了自己成功的學術生涯,轉而加入了該公司。所以我們并不難想象,谷歌的企業文化反映出了許多學術工作生活的特點:不規則的工作時間、水平管理結構、多方向的信息和反饋流、利他主義的使命感、以大學校園為核心的娛樂和體育活動以及寬松得驚人的著裝要求。數十年來,美國的大學都在學習企業的運營方式。而谷歌則是一家取得驚人成功的、盡可能模仿大學的企業的典范。
谷歌從學術界學到的核心價值就是同行審查,這一觀念認為,任何想法、作品或命題對于有資格的審查者的批評和審查而言都是偶然的、不完整的和主觀的。這種做法并不是谷歌特有的。所有開源或自由軟件項目,以及許多私有軟件產業的創造性成功和質量控制系統,都得益于同行審查。
實際上,整個互聯網就是建立在由同行審查過程產生的技術之上的。但是,比其他大型公司更多地參與到了軟件和信息的廣泛且公開的分配活動中的谷歌從本質上得以存在,就多虧了它對同行審查概念毫無保留的接受態度。
谷歌的成功歸功于其網頁搜索引擎的霸主地位和該公司在看似自動生成的搜索結果旁邊放置付費廣告,并進行簡單的競拍活動的能力。在你在谷歌的搜索框中輸入“鞋店”后,谷歌的PageRank 算法查閱所有包含“鞋店”字樣的網頁,并根據其他頁面對這些頁面的鏈接數量進行排名,這一只需要幾秒鐘即可得到的搜索結果,其實就是根據相對流行程度排列的非常刻板的來源列表。在這種情況下,流行程度取代了質量評估的地位。然而,這并不僅僅是一種行之有效的、通俗的、基于市場的價值。學術引用評審系統也運用了相同的原理。谷歌的創始人在研究引用分析項目時,想到了將這種系統運用到名為萬維網的混亂世界中。
事實證明,流行程度是一個過濾和呈現網頁搜索結果的高效方法。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谷歌通過將編輯評判的任務外包給更廣大的網頁作者(或者用哈佛大學法律教授尤查 本科勒的話來說,“同行生產者”),成為了幾大搜素引擎中的領頭羊?;厥?0 世紀末期,除谷歌外的所有搜索引擎都采用了嵌入式廣告(網站站主付費在搜索結果中顯眼的位置上刊登廣告)和“專家”評判(搜索引擎的員工決定某個網站是否值得被收錄到索引中)的某種結合體。與此相反,套用本科勒的話來說:“谷歌利用了大量用戶的分散評判(其中每一個評判都是網站變得更有用帶來的副產品),創造了一種價值極高的相關性和認可算法”。
當然,根據一件作品在其他人的引用中出現的次數來決定其價值(文獻計量學),在學術文化中是一個有爭議且問題重重的話題。在多年來廣泛運用于科學界之后,該原理經過擴張,被人文學科用于推測學術成就的“影響力”或“價值”,并因此受到了廣泛的批評,因為許多最有價值的作品都是通過書籍,而不是那些老牌的可索引期刊發表的。
谷歌的企業文化中包含的同行審查,顯然也并不一定非得直接來源于大學生活。它也可能很自然地來源于其他與谷歌擁有同一血統的領域:自由和開源軟件世界。誕生于廣泛的多作者協作環境中的應用程序,已經重塑了信息創作和傳播過程的每一個角落。幾乎所有的電子郵件系統、大部分網頁服務器以及越來越多的網頁瀏覽器和計算機操作系統都已經不再是私人擁有或者控制的了。自由和開源軟件項目和革新者發起了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夢想著在一個允許為服務,而非分配的計算機代碼收取報酬的商業結構下,實現公開交流、持續的同行審查和總體上的自由。
事實上,許多早期的自由和開源軟件運動的革新者都來自學術界,這就解釋了在計算機科學學術部門、許多盈利的軟件公司、建立并維護互聯網和萬維網的強大的業余愛好者社區以及谷歌本身之間的意識形態的連續性。
無論來自哪里,谷歌過濾和評判信息的方法(既考慮了搜索者的興趣愛好,也參考了知識的同行生產者的評判)對大學內外的人理解高等教育,以及它以創新方式獲取、呈現、反映和使用知識的方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知識的谷歌化影響了學生、教授、大學研究以及更廣泛意義上機構用于支持研究、教育和學習的基礎設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