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6日，美國商務部對中國科技企業中興通訊激活拒絕令，禁止中興通訊從美國采購元器件、芯片、軟件及技術服務，在中美貿易和全球貿易的大環境下，這樣的舉措使得全球嘩然。而隨后圍繞這家公司命運的博弈引發了各方有識之士對全球貿易走向的擔憂，甚至有的觀點把中興事件作為標志性的時間，認為4月16日是“去全球化日”。實際上，主導全球經濟過去20多年走向的全球化趨勢在近10年以來面臨了巨大的挑戰，對在全球化進程中獲益的企業，需要更謹慎的應對。

經濟全球化發展出現拐點

1989年11月柏林墻的拆除標志著冷戰時代的結束，伴隨而來的是世界進入了一個全球化發展的黃金時代。

拆除柏林墻

經濟全球化的其中一個重要的表現是國際貿易增長速度超過各國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速度。按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統計口徑，1980~2007年期間，世界GDP年平均增長率為3.53%，世界貨物和服務貿易(進出口)總量年平均增長率為6.09%，后者比前者高出2.56個百分點。如果從冷戰結束的1991年算起，世界GDP年平均增長率在1991~2007年期間為3.74%，世界貨物和服務貿易總量年平均增長率為6.96%，后者比前者高出3.22個百分點。

但這一趨勢在2008年金融危機背景下出現拐點。貿易增長率遠高于GDP增長率的對比關系發生了逆轉，在這個時期，世界GDP年平均增長率為3.33%，世界貨物和服務貿易總量年平均增長率僅為3.17%，后者比前者低了0.16個百分點。

與此同時，常常用來衡量全球經濟不平衡的指標——經常賬戶失衡(CA)與GDP的比率——有所改善。2008年以來，除個別國家外，主要經濟體的經常賬戶失衡與GDP的比率都不同程度出現了下降。以美國為例，1991年經常賬戶順差與GDP比率為0.05%，2007年經常賬戶逆差與GDP比率卻高達-4.91%。而到了2016、2017年，美國經常賬戶逆差與GDP比率下降到2.38%~2.42%區間。同樣，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經常賬戶順差與GDP的比率從2007年的9.89%下降到了2017年的1.4%~1.7%的水平。這個指標的降低異味著從流量指標上看，各國對外部資金市場的依賴程度有所減輕，從一個側面表明國際資金市場對各國貿易增長的支持相對減弱。

國際直接投資的變化也反映了這個趨勢。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前的2007年，按聯合國貿易發展組織的統計，世界各國對外直接投資(FDI)流量達到創紀錄的1.9萬億美元，其中發達經濟體貢獻了近1.3萬億美元。但自那以來，世界各國對外直接投資流量很少超過1.5萬億美元，僅在2015年恢復到略超過1.9萬億美元的水平。同時，發達經濟體的對外直接投資流量在最高年份2015年僅為1.1萬億美元稍多，未恢復到此前的歷史最高水平。僅有包括中國在內的少數一些新興市場經濟體對外直接投資(ODI)出現了大幅度增長。中國對外直接投資在2007年僅有250億美元，其中多數流向資源充足國的礦產地。到2015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ODI)高達近1500億美元，成為世界首屈一指的外商直接投資來源國。

全球化讓發達國家成為犧牲品?

經濟全球化趨勢出現這樣的變化，一種觀點是在全球化過程中發展中經濟體得到了更多的利益，而發達國家，尤其是發達國家的藍領階層成為了犧牲品，這影響了這些國家的經濟政策走向變化。

從經濟增長率來看似乎反映了這種趨勢。在1991~2007年期間，發達經濟體作為一個整體平均經濟增長率為2.68%，發展中經濟體為5%，后者比前者高了2.32個百分點。在2008~2017年期間，發達經濟體GDP平均增長率下滑到1.22%，發展中經濟體則上升至5.08%，后者比前者超出3.86百分點。但是，若看最近四年(2014~2017年)，發達經濟體GDP平均增長率為2.03%，發展中經濟體為4.48%，后者比前者僅多2.45個百分點。如果除去中國的因素，這種趨勢將更加明顯。中國在1991~2007年期間以及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的六年(2008~2013年)中是支撐發展中經濟體高速增長的主角。隨著中國經濟外向型發展經驗在越來越多的發展中國家得到普及和應用，以及來自發達國家的市場需求驅動力的減弱，未來發展中國家需要更多地依靠內部市場。

而大象曲線從家庭收入的角度分析了經濟全球化的影響。2014年，世界銀行經濟首席經濟學家Branko Milanovic 和盧森堡收入研究中心資深學者Christoph Lakner 把全球主要國家1988年到2008年的家庭收入的調查數據匯總分析，并濃縮到一張曲線圖中，因形似大象輪廓，又被稱之為大象曲線，主要提出了兩點認識：只有部分國家和人群從全球化中受益，總體上雖然全球平均收入在20年里增長了24%，但主要的受益者是中國的中產階級，而全球頂級富豪收入增長最快;全球化必然導致富裕國家的藍領中產階級衰落，大批發達國家藍領收入停滯，包括類似美國和英國。

大象曲線對于全球化利益格局的分析，尤其是認為中國、印度等發展中國家是全球化最大受益者、發達國家藍領成犧牲品的觀點被廣泛傳播，一些媒體也極力追捧：華盛頓郵報盛贊這張圖表為“理解當今全球政治的最重要圖表”，彭博社也認為這是“過去十年最有威力的圖表”，這也為反全球化、反自由貿易者提供了數據炮彈。

大象曲線提出者：米拉諾維奇

然而，英國智庫決議基金會(Resolution Foundation)發布的《考察大象：全球化與發達國家藍領中產》報告中發現大象曲線存在明顯的疏誤：1988年的全球赤貧階層和2008年的全球赤貧階層，并非同一人群，大象曲線未能反應具體特定人群的收入變化;統計國家范圍前后不一;忽略了人口變動;忽略了發達國家內部的巨大差異等。

Resolution Foundation糾正后的收入曲線

Resolution Foundation通過對大象曲線矯正分析后得出的結論是：1)相比大象曲線的測量結果，全球中產階級從全球化中受益更多，其中，中國的增長尤為引人矚目，此外，頂級富豪仍然是最大受益者。2)發達國家中產階級的收入并未陷入停滯，不過，美國居民收入總體上有增長，但不同階層中差異較大，帶有明顯的不平等特點。3)發達國家之間的巨大分化意味著，我們仍然需要對這些國家藍領中產收入停滯以及國內政策制訂給予關切。

為此，米拉諾維奇也發現了其中的疏漏，修正了其大象曲線。這一修正后的曲線看起來也像大象，但最頂端1%的富裕程度明顯比不上之前的曲線，而且即便是收入增長最差的群體在20年中也有20%乃至更多的收入增長。

大象曲線及其修正

大象曲線揭示出在過去20多年全球化下，人們的收入總體是在穩步增長的，然而各個國家內部的情況并不樂觀，表現在不同階層中收入差異較大，帶有明顯的不平等特點，而制造業機會大量流失導致了歐美藍領工人收入增長之后。米拉諾維奇在2014年演講中也提到20年來大部分國家的基尼系數一直在上升，說明大部分國家內部的貧富差距不平等在加劇。

1988年-2008年各國基尼系數普遍上升

不管是米拉洛維奇描繪的大象曲線，還是 Resolution Foundation的糾偏報告，都顯示全球化的成果并非各國、各階層都能平均獲益，但是總體上看，全球化依然促進了最多數國家和民眾的收入水平。

美國引領“筑墻時代”

正是由于全球化帶來的這些變化，影響了美國、歐盟等經濟體的政策選項，發達國家們似乎正在背棄全球化。

全球第一大經濟體美國的總統選舉反映了這種影響帶來的變化。共和黨和民主黨的候選人均將政策關注的重點聚焦在給美國國內創造更多機會，促進中產階級的繁榮，但以“美國優先”為競選主張的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獲得了更多中下層人群的支持，戰勝了以“進步主義”為競選主張的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

特朗普上臺以來，將其“美國優先”原則貫徹得很徹底，引領了逆全球化潮流的“筑墻時代”。在美國-墨西哥邊境筑墻，發布針對難民和移民的更為嚴厲的行政令，動用貿易軍火庫發起更多的232調查、337調查、301調查，并在“美國優先”原則下頻頻以國家安全為借口向其貿易伙伴揮舞大棒。

中美貿易關系盡管在過去也存在很多摩擦，但總體是共識大于分歧，這也使得兩國貿易得到了巨大的發展，成為了彼此的最大單一國貿易伙伴。而從2017年4月開始的這一輪貿易沖突到了2018年似乎變得難以控制了，雙方互相動用關稅武器，將彼此懲罰性關稅產品清單逐漸加長。在兩國政府的努力下，經過了兩輪的談判于5月19日發布了聯合聲明，這讓中美貿易關系的前景增加了一抹亮色，但隨著特朗普政府5月29日的突然變卦，宣布將對中國500億美元的產品采取征收高關稅以及執行出口管制和投資限制等一系列爭鋒相對的貿易行動。盡管這對于“習慣性翻臉”的特朗普來說并不罕見，但美國這樣完全不顧國際關系間規則和國家信用的“棄約精神”仍然讓各國對中美貿易后續走向強烈擔憂。

而中興通訊事件是中美貿易關系在科技領域博弈的一個投射。隨著美國通過“禁售”的手段掌握這家公司的命運進行“極限施壓”，將中興通訊事件作為正在進行的中美貿易談判的籌碼，而這也同時引發了美國內部各黨派的斗爭，使之成為了國內斗爭的工具和舞臺。美國這種不顧規則的“貿易恐怖主義”做法使得中美科技博弈進入深水區，而其采用的“禁售”制裁手段直接針對全球產業鏈，對所有依靠全球化供應鏈的企業是一個巨大的威脅，使得這些企業不得不轉向依靠國內的供應鏈。如果美國的手段得逞的話，將可能引發各國效仿，這對全球化將會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除貿易領域外，美國筑的墻已經逐漸延伸到法律領域，對中國企業產品和投資的限制已經通過國會法案的形式來進行。2018年5月10日，美國參議院馬可·魯比奧提出了一份名叫《與中國公平貿易實施法案》的法律草案。馬可·魯比奧聲稱，該法案主要用來遏制“中國制造2025”計劃，牽制中國獲得美國技術和知識產權的能力，并削減中國對美投資。魯比奧也是反對特朗普放松對中興通訊制裁的主要議員之一。

美國對中國科技領域的限制是全方位的。據美聯社報道，美國使領館接到指示，要求對于專業在機器人、航空和高科技制造等領域的部分中國留學生的簽證將僅限于一年期簽證，新規自2018年6月11日開始實施。而這些是中國尋求制造業產業升級的主要專業方向。

共和黨參議員魯比奧(Sen. Marco Rubio)

中國以外，美國貿易戰的對象還包括歐盟、加拿大、墨西哥、日本等傳統的盟友。5月31日，美國商務部長羅斯宣布，美國將從當地時間6月1日零點起，對歐盟、加拿大、墨西哥的鋼鐵和鋁制品，分別征收25%和10%的懲罰性關稅。這引發了這些國家的反對：墨西哥表示，將對美國鋼鐵、豬肉、蘋果、葡萄和藍莓等一系列產品征收報復性關稅。加拿大也宣布，將對美國的鋼鋁產品以及日用消費品等征收報復性附加關稅，總價值約為128億美元。歐盟此前已擬好28億歐元的報復清單，其中約三分之一的鋼鐵和鋁產品，三分之一的農產品以及三分之一的其他產品。

筑墻的不止是美國。2018年5月25日，歐盟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將正式生效，這是迄今為止覆蓋面最廣的全球性數據隱私保護法規。這部法規在全球引發了郵件潮，各互聯網公司紛紛修改其隱私條例。而專家分析，要完全達到GDPR的要求，對這些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們是一項重大的挑戰，這也是這部法規受到批評的一個原因：對數據的保護過于嚴苛了。而歐盟通過這部法規的原因除了順應“斯諾登”事件以來公眾對個人隱私保護的強烈要求以外，也是在面對國外互聯網公司競爭上筑的一道墻。在5月31日凌晨，有“互聯網女皇”之稱的瑪麗·米克爾發布了2018年的互聯網趨勢報告，在報告中，全球20大互聯網科技公司11家在美國，9家在中國，沒有一家在歐洲!

全球20大互聯網科技公司

世界貿易組織2016年7月表示，其成員國自從2008年以來共實施了2100多項新的貿易限制措施，這對全球化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克里斯蒂娜·拉加德(Christine Lagarde)撰文呼吁各國重新開啟貿易承諾，她寫道：“抑制自由貿易將會導致在過去數十年給世界帶來前所未有的福祉的引擎熄滅。”

有識之士指出，在當前英國退出歐盟、各國推出措施阻礙自由貿易的背景下，支持全球化變得以往時候更為重要。對于各國政策制定者來說，管控自由貿易的負面影響比簡單否定全球化無疑更難，考驗各國政治家智慧的時刻來了。

“筑墻時代”企業需將合規作為戰略基礎和經營底線

中興事件在“筑墻時代”可以說是一個標志性事件——全球化的企業由于違反了“墻”的規定受到了可能威脅其生命的制裁。這對于所有全球經營的企業來說都是一個需要引起極大關注的事件。

實際上，自2017年開始，中興通訊已經在合規組織體系建設、業務合規體系建設、合規文化上建設投入了巨大的資源和精力。在受到美國商務部激活拒絕令處罰決定后，中興通訊內部立即根據BIS的指引，立即組織公司全員學習合規指引，并停止了可能違背出口管制的所有業務活動，滿足拒絕令的合規要求。此外，“未對35名員工進行處罰”也是中興通訊在其自查流程中發現的，說明盡管中興通訊在管理流程中存在疏漏，但其合規流程仍然在正常工作。

但還需要看到的是，本次事件也反映了中興通訊在合規文化和管理上存在問題，正是由于合規文化沒有深入靈魂，以及管理流程沒有得到有效落實，使得個別員工和管理干部在對涉及合規承諾的事項上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引發了本次事件。對此，中興通訊多次強調將堅守合規，堅守企業信用，將合規作為企業的戰略基礎和經營底線。

不管是美國的《出口管制法》、還是歐盟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以及其他國家的類似法規，都具有境外執法權，所有以發展全球業務為目標的企業都需要在其整個業務流程中滿足這些法規的要求。而對于這些企業中的員工和管理者來說，更要在其工作中“慎獨”，修煉自己的合規素養，時刻記得合規是企業經營的戰略基礎和底線，將合規打造為其全球競爭力的一個組成部分。

而對于全球化和中興事件來說，我們仍然保持樂觀和保有希望。法國總統在今年4月訪問美國時在國會發表演講，他說，“我們可以選擇孤立主義，撤退和民族主義。對我們來說，這是一種對恐懼的暫時補救”。“但是關閉通往世界的大門并不能阻止世界的發展……我相信，如果我們決定睜大眼睛，就會變得更強大，我們將克服危險，不會讓極端民族主義的暴力工作動搖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他說，現代經濟和安全挑戰必須是一個共同的全球責任，“基于一種新的多邊主義”。“美國創造了這種多邊主義，現在必須幫助保護并改造它……強有力的多邊主義將使我們的文化和身份得到尊重。”盡管他批評了美國正在奉行的孤立主義，但得到了美國國會的掌聲。

?？怂剐侣勔曨l截圖：馬克龍在美國國會演講

關于中興事件，中美也在積極尋找解決方案。5月31日，美國商務部部長羅斯在啟程赴中國進行中美貿易舉措細節談判之前再次表示，美國的目的是修正中興的行為(而不是讓它關閉)，正在探索的選項包括讓中興通訊繼續運營。6月3日，正在進行談判的中國發表公開聲明稱，雙方在農業、能源等多個領域進行了良好溝通，取得了積極的、具體的進展。而美方也通過媒體傳遞出談判是“坦誠的、高效的”。而關于本次細節談判的措施將會在雙方確認后對外公布。可以相信，中興通訊將繼續作為中美經濟關系高度依賴的象征，而不是中美貿易沖突的“傷痕”而存在下去!而中興通訊堅守合規、堅守企業信用、堅持自主創新，必將能夠得到更好的發展!

參考資料：

1、賀力平：全球化發展面臨升級版挑戰

2、巴九靈：一文讀懂大象曲線

3、波波夫：大象曲線錯了，沒有比反全球化更愚蠢的選擇

4、微信公眾號 曲高和眾：中興事件，20180416去全球化日

5、紐約時報中文：國際貿易停止增長 發達國家似乎背棄了全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