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法國有關部門頒布了新版勞動法,其中一項規定,從2017年元月1號起,法國員工下班后有權切斷網絡,以便屏蔽與工作相關的電話和郵件。有意思的是,這項“網絡切斷權”不過是夾在若干條款間被一并推出的,也算不上改革的重點,在后續討論中反而成了熱度最高且備受肯定的條款。千里之外的中國人也對此“心有戚戚”,表現出眼紅、哀嘆、不屑等各種情緒,超時加班、微信工作群無休止的狂轟濫炸已成為不少企業的潛規則。
“24/7體制”與捍衛休息權
按理說,8小時工作制之外的休息本就是勞動者的合法權益,如今卻需要新的補償性法規替勞動者排除障礙,可見工作和休息之間的界限已經不再不證自明,而且早已不是一時一地的弊病,“環球同此涼熱”。
回顧歷史,工作和休息的關系并不是孤立的新問題,從資本主義興起之時,兩者始終處于互相爭奪的狀態中。美國學者喬納森·克拉里以“24/7體制”為名,對此有過詳細闡述。“24/7體制”,指的是24小時/7天全天候。他認為,由于人類的生理屬性和文化傳統,人類的生活依賴于循環節奏和一系列固有的界限,如白天與黑夜、公共與私人、工作與休息。同時,資本積累的邏輯希望打破一切“自然”的界限,全天候不間斷的勞動和消費是資本主義的“理想類型”。可是,無論是人類生活的固有節奏,還是資本積累的貪婪邏輯,一時間都不能置對方于死地,因此展開了漫長的、此消彼長的對抗。
“24/7體制”描述的社會狀況是,隨著資本主義的“進化”,上述重要的界限正在被迅速地抹除,人類生活被刻入普遍性的無間斷狀態中,受持續運作的支配。雖然克拉里重點闡述的是睡眠和清醒的關系,但是工作和休息的關系同樣集中了表現了“24/7體制”的特征和強度。
不少研究19世紀資本主義的著作都描述過當時超時工作的慘狀,每天勞動16小時工人(甚至童工)的現象比比皆是。資本家不久卻發現,如果工人們沒有足夠時間和營養用來“休養生息”,反倒會降低生產的效率。同時,隨著工人日漸結成擁有共同利益的組織,階級意識高漲,針對改善自身勞動環境和條件的社會運動也蓬勃開展起來。因此,無論是8小時工作制,還是雙休日,都是勞動者不斷斗爭的成果,與資本主義的支配力量所達成的暫時妥協。
20世紀以后,在后工業時代,各種白領工作大量出現,如辦公室文員、廣告策劃、商務咨詢等,其生產工具變成了各種文書、電話、打印機、傳真等。無論是工廠工人還是20世紀前期的新白領,由于生產資料牢牢框定在工作場所中,離開工廠或辦公室,工作幾乎無法進行。可是,80年代以來,隨著網絡技術的興起和對彈性勞動力的要求,白領工作的工具和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曾經的固定電話、臺式電腦、有線網絡都是屬于雇主的財產,絕大部分工作內容必須在辦公室完成。如今,智能手機功能應有盡有,筆記本電腦已輕便到可隨身攜帶,無線網絡已成為各種空間的標配。這些技術條件給人們提供眾多方便的同時,也有可能把人無時無刻綁定在工作上的危險。誠然,沒有鐵人能做到不間斷工作,但至少不存在任何時間地點不能進行電話會議、收發郵件和制作PPT。另一方面,馴服、合格、按時按量完成任務早已不是衡量勞動力優劣的標準;彈性勞動規定,靈活、自愿、投入才是優秀勞動力具備的素質,加班不再只是無奈或強迫,很多情況下甚至成了一部分員工的主動選擇。
至此,“24/7體制”又一次占據了上風,白領工作已經成了重災區,員工下班后也必須得打開電子設備隨時待命,不得安寧。雖然8小時工作制是白紙黑字的法律條文,但是已形同虛設,有的公司明目張膽,利用業績競賽或情懷動員鼓勵加班,其他的公司索性打擦邊球,給員工布置超量的工作內容,不加班加點就無法完成。
可是,資本主義的同質性力量從來也不可能橫掃一切,勞動者和相關機構也不可能完全坐以待斃;心甘情愿加班,真正達到彈性勞動標準的員工也總是少數,大部分勞動者都清楚,主動加班的受益人只是老板,不可能是自己,便都以疲勞、抱怨、抗議來回應“24/7體制”的強制。
因此,本次法國勞動部提出的“網絡切斷權”可視作對“24/7體制”的(有力)回擊,敦促雇主采取措施,將數碼工具的使用限定在工作時間內,回救性地重新確定工作和休息的區隔,將休息再度明確為勞動者必須得到捍衛的正當權益。
當地時間2016年5月17日,法國巴黎,民眾示威抗議勞動法改革。 視覺中國 圖
“網絡切斷權”的有限效用和新的斗爭目標
面對“24/7體制”步步緊逼,無論是法國勞動部的舉措,還是中國網友“羨慕嫉妒恨”,都不過是權益受損時的自然反應。但是,“網絡切斷權”的來由,能惠及多大范圍的勞動者,在什么意義上使勞動者擺脫“24/7體制”的強制力,這些問題反而可能在一片或艷羨或不以為然的反應中隱而不顯。
顯然,最擁護“網絡切斷權”的是大城市的白領階層,其工作工具和性質決定了,斷網以屏蔽工作真的能落到實處。可是,白領不過是城市里職業的一種類型而已,不同種類的工作與網絡辦公有著輕疏遠近的關系。一些職業并不太依賴電子產品,如促銷員、餐廳服務員;還有一些工作與電子設備更緊密地綁在一起,例如離開了電話就無法準確送貨的快遞員。這些勞動者的工作時間往往超長且不固定,因而更深地陷入“24/7體制”的宰制中。“切斷網絡”對他們而言,不是一句空話,就是毫無實施的可能。此外,“網絡切斷權”產生效力的前提是正規合法的勞動合同。可是,無論是非法移民激增的法國,還是外來務工人員大量涌入的中國大城市,缺乏相應合同或保障的臨時工已是難以忽視的事實。大部分低端服務業工種卻是由不穩定就業覆蓋的。因此,“網絡切斷權”在保護一部分勞動者的同時,更多人的權益問題有可能自動隱形。
即使全體勞動者下班后拒絕一切工作,“24/7體制”會遭到更多的顛覆嗎?正如克拉里所言,“24/7體制”不僅延長工作時間和擴大工作空間,還企圖利用消費占據人們的休閑時間。網絡購物、點餐、刷社交媒體、看在線視頻等難道不是人們下班后慣常的活動嗎?工作只是“24/7體制”發揮破壞力的一個領域,關閉網絡并不能自動自絕于無休止的資本主義。如果過分夸大“網絡切斷權”的效用,很可能造成的后果是,上班時工作強度陡然增大,下班后身心俱疲,以便切斷網絡全身心投入到消費中。
工作時倍感壓力,下班后也無處遁逃,勞動者似乎看不到改善境遇的希望。雖然切斷網絡不是一勞永逸的救世良方,但是至少在明確勞動者的部分權利的同時,指明了未來改進的可能方向。
簡單檢索后發現,去年3月法國勞動部已經推出了改革草案,各項條款對勞動者極為不利,隨即爆發了長達半年的街頭示威抗議,甚至跟警察發生了激烈肢體沖突。國內媒體也做過追蹤報道,但鮮有人將2017年生效的新規與去年的抗議聯系起來,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這項權益是政府和資方“大發慈悲”。權益從來都是斗爭而來的,即使大規模示威游行不是斗爭的唯一形式。
有人指出,中國勞動力過剩而崗位短缺,在競爭上崗的情況下,“網絡切斷權”怕是遙遙無期。實際上,無論是競爭上崗還是爭取休息時間,我們的思考單位都囿于個人。有趣的是,去年法國的抗議活動中,不乏退休職工的身影。他們認為,捍衛勞動條件不應只是年輕人的任務。面對資方的強大勢力,個體勞動者的力量總是弱小的。即使通過單槍匹馬的斗爭暫時爭回了些許權利,沒有牢固堅定的聯合,之后資方也能巧立名明目收回失去的利益。甚至,在把工作當作個人成長的臺階這類的強大邏輯下,指望通過工作改變個人命運,心甘情愿加班就變得理直氣壯,漁翁得利的只可能是資方。因此重新想象和組織勞動者的聯合是當務之急,即使不采用工會之類的傳統組織方式。
對于中國的勞動者來說,職位競爭是冷冰的現實,遭遇嚴酷剝削或政策不公,也缺少大規模抗議的條件。全社會都沉浸在方便、效率、快速的幻覺中時,一部分人的休閑背后一定是另一批人更艱辛的勞動,切斷網絡即使不是自欺欺人,也只是杯水車薪。工作條件的改善不可能期望法律的突然降臨,也不可能押寶在任何特定的頂層設計。只有樹立包括休息在內的一整套權利意識,只有尊重更多類型的勞動者的休息權,只有對建立在快速方便至上的一整套生活方式的反省,改善工作條件的斗爭才不至于流于瑣碎或討價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