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發生于2016年,某中興高管去美國出差,被檢查了隨身攜帶的電腦,其中是出售給伊朗、朝鮮商品的項目文件和內部審核證據。這引發了之后一連串的反應:包括罰款、禁購令等。
6月7日,美國商務部部長羅斯表示,美國已與中興達成協議以解除7年禁令,協議包括對中興10億美元罰款及4億美元托管,并要求中興在30天更換董事長及高層。
此時距離4月16日美國商務部宣布禁令已過去了53天。一切開始于2018年4月16日,美國商務部宣布未來7年將禁止美國公司向中興通訊銷售零部件、商品、軟件和技術。
這段時間,廠線停工、實驗室封禁、郵件停發、斷網封鎖、項目停滯。培訓、看資料成為數萬中興員工的日常。
在長沙、深圳、南京、西安,一群中興員工投身區塊鏈,或對抗中興的動蕩,或成就技術夢想,或試圖重新上演暴富的神話。
而今中興雖然重新運轉齒輪,而這種擔憂,已演變成一場瘟疫,撬起中興程序員的中年危機。
時間停滯
6月1日中午十二點,中電軟件園總部大樓,兩顆矮松擺在門口,上面掛著積灰的紅燈籠。
臨近飯點,一樓大廳少有人行。大門對著一行大字:“讓創新成為青春遠航的動力,讓創業成為青春搏擊的能量。”藍字貼在白色瓷磚上。
這里像是世紀初的某個鄉鎮科技館,充斥著后現代的沖突感。
美團外賣員穿大兩碼的黃色外套,拖沓著雨靴,雙手拿著一搭錫紙飯盒;電梯門開了,一個中年女人牽著穿著芭蕾服的小女孩走出來;綠色T恤的男人拿著綠膠農藥桶,給綠植澆灌;保安拿著手電筒逡巡,雖然已是白天。
如果坐電梯上8層,你會發現一出門就會有門衛警惕地盯著你:“你找誰?”就和9、10層的保安一樣。
中電軟件園總部大樓8、9、10樓,是長沙中興軟件的辦公地點。
玻璃門上貼著一張A4紙:“人員進出實驗室必須登記(請聯系XX),所有物品嚴禁帶出實驗室。”沒人知道XX是誰,也不會有人告訴你他/她是誰。
實驗室傳來噪音,像是磨砂輪轉動的聲音,又像是拿著烙鐵在印刷電路板上焊電路線的聲音。空氣時刻緊繃著,時間停滯了,整個室內陰暗逼仄而悶熱。
機器上被貼上白色封條,機房封鎖,人人緘默其口。
當時,中興正面臨其成立以來最大的危機。
2018年4月16日,美國商務部發出迄今為止中國企業在國際市場上受到最嚴厲的制裁——宣布未來7年將禁止美國公司向中興通訊銷售零部件、商品、軟件和技術。
7年時間足以拖垮這家香港上市公司。中興的核心產品,從手機、基站到交換器,對美國芯片依賴很強,幾乎不可能在其它地區找到替代方案。
當人們從公司走出來,上了電梯,氣氛開始放松,說話聲大了起來。
三四男女,結對而行,所談內容諸如喂魚該用多大米粒,乒乓球怎么打出厲害的下抽球,今天六一仔放假了下午要請假。
此刻,在他們臉上看不見焦慮、失落、茫然,任何曾經悲傷的證據,就像40多天前的那件事不曾發生過。
“我們沒什么影響啊,還是上下班,看文檔、培訓和睡覺,工資照發。”中興員工唐寧說,天天玩手機,不知道啥時是個頭。
本來決定5月搬家去新基地的研究所,因為這件事只得按兵不動。
新基地位于尖山湖公園,總投資40億元,依山傍水,臨近城鐵。8棟廠房里機器設備和辦公桌已經就緒,迎接他們的新主人,此刻陪伴它們的只有空氣。
唐寧私底下每天會和大家一起罵領導SB,“太腦殘了,讓我們不把筆記本帶出公司,結果自己搞出這種事情”。
中興外網已經中斷、公司郵箱禁止使用、一切項目停止,培訓、看文檔、敲代碼成為唐寧每日的工作。
“124”(周一周二周四)的加班傳統被打破了,因為無班可加。唐寧總算有空做一直想做的事,重新開始寫博客,做自我營銷,“因為很多公司招聘會看這個”。
“我們到了這個階段,要給自己找退路了。”唐寧說,來中興五年了,從研發支持一直做到工程師,工資還是“沒有幾塊錢”。
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在一切都被規定,一切都被標準化,一切情感都小心翼翼的時代,我們反抗權威,但最終,我們都需要直面自己。
離開中興 投身區塊鏈
離開中興后,李健換過三次辦公點,但總逃不開在中電軟件園。
中電產業園毗鄰岳麓大道。從河東出發,上了三汊磯大橋,頭頂吊著懸索,湘江下面流。
從大橋下來,來到河西,沿著岳麓大道行駛10分鐘,右拐入園,亞信紅綠環狀LOGO映入眼簾。
來到長沙騰訊眾創空間是一天早上,正逢湖南雨季,雨水連綿不斷。室內裝修主調是天藍和明黃,大概是光線不好的原因,攤在墻壁、椅背、沙發、辦公桌的色彩像是一坨坨未干的油漆。
周三上午十點,我在四樓見到了李健。他桌上擺了幾本未開封的新書,書名都帶著區塊鏈幾個字。
他現在的工作是基于EOS的Dapp項目,想做EOS主網上線后的第一批應用。
最近幾乎每天都有人找他,過來咨詢區塊鏈的,問他比特幣是不是泡沫;拉他做交易所的;拉他挖礦的,說將區塊鏈和挖銻礦結合起來;更多的是拉攏他合謀發幣的,有現成的團隊,白皮書包裝一下就上交易所了。
這都是李健做傳統互聯網時不曾有過的待遇。李健上一個項目是做社區電商,做了一年多根本沒人理他們,在去年底都停掉了,一心撲到區塊鏈業務上。
“傳統互聯網太辛苦,競爭太大,(產品)做出來后運營特別難,做得辛苦又不賺錢,傳統互聯網需要你本身需要一點實力。”
李健的區塊鏈啟蒙是在2017年年中,從看到姚勁波的視頻訪談開始的,視頻上姚勁波說區塊鏈是未來的顛覆技術。
進入區塊鏈后,他感覺一切都在變好,或者至少,從被拒絕者變成了拒絕者。
“這些項目來找我們,我們都拒絕了。”李健說,“為什么我們不接呢?是因為我們覺得現在區塊鏈技術很難達到那一步。”
他的理想是做比EOS還要偉大的公鏈。最近有個投資人說想投他,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很缺人手。做公鏈的話至少需要5個全職技術,現在加上他自己,只有三個技術。
他想拉在中興的前同事入伙。有時候周末拉來以前中興的同事或者朋友,布道自己對區塊鏈的想法,但道合者寥寥,聊了上百人,感興趣的不到十人,最后有意向的,沒有。
李健總結,很多技術人員判斷一項新技術就是看這個技術有沒有落地,“發個幣算是落地嗎?”
“公鏈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需要扎實的理論,除了共識算法,其它諸如分布式系統、P2P、密碼學都是之前就接觸的。”
李健之前在中興做分布式存儲。他指向窗外:“我們就是那棟樓出來的。”
煙雨繚繞,光線糊住了,很難看清他指的是哪一棟。
“最高的一棟。”李健站起身,指給我看。
那棟深棕色大樓隱藏在一群住宅樓中,乍一看不起眼。這曾經是湖南最前沿最具技術的一棟樓。
李健在那棟樓里待了四年。2012年他剛畢業,進中興時,中電產業園還是一片黃土地。
后來湖南發展麓谷,全稱麓谷高新科技園,類似武漢的光谷、北京的中關村,被稱作湖南的硅谷,排列著若干個類似中電產業園這樣的科技園,聚集了互聯網、機械、醫藥等湖南最高新的行業。
離開中興后,李健幾經搬遷,住過民房、租過辦公室、來到騰訊眾創空間,始終沒離開這棟樓的視線。
區塊鏈這股風刮到長沙是今年年初的事情了。
“EOS是我們的信仰,我覺得這是一種顛覆模式。”他覺得區塊鏈3.0時代到來了。
中年危機:40歲前賺夠養老的錢
53天,中興的致暗時刻,也提前觸發了李健和唐寧的中年危機——雖然一個已經離開,一個仍在中興。
中興成立于1985年,李健和肖波都出身在1987年,都是三十出頭的年紀。
在長沙,留給唐寧們的后路很少,“適合去的公司一只手也數得過來”。
像李健這樣,辭去一個穩定的工作,去投入未確定的風口,是極少數。李健大多數老同事仍然待在中興。
這考驗的不僅是舍身一搏勇氣,還有承擔失敗代價的實力。
李健目前還沒有拿到投資,也即是說,目前養家的壓力全部壓在李健妻子身上。“我一直勸她找個輕松一點的工作,女人不要那么累的,要照顧孩子,她心理承受力又差……”
人到中年,身不由己。華為宣布34歲員工不再續約后,很多程序員的目標是“40歲之前要把養老的錢掙夠,40歲之后開始養老”。
若按照中興的工資水準,唐寧覺得養老有點困難。身邊干了十幾年的同事,工資也才不過一萬出頭。
唐寧本來預備6月拿到年終獎后,去付新房的首付,但由于中興事件,他不能保證這次還有年終獎。
另一邊,又是區塊鏈帶來的財富誘惑。
中興員工隋靖說,在深圳,一些中興同事從今年初開始紛紛擁抱區塊鏈了,“工資翻兩三倍四五倍,還能學新技術,為什么不去呢?”
中興已經失去了他對人才的吸引力。據東南大學通信專業在讀學生張浩透露,他們的求職目標首先是BAT這樣的互聯網公司,其次是華為,“最后實在沒有地方去再考慮中興”。
“反正我們專業的學生中興來者不拒,就算什么都不懂也要。”
而在六七年前,李健剛畢業那年,去中興和去華為的人“是同一批人,工資也差不多”。
“為什么現在差距這么大呢?”唐寧說,中興一直說和華為比較,但是在項目經費投入上沒華為那么舍得。
“舍得投入你們產品才能成立,其實你要成為專家成為有影響力的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你的產品要成功。不然你的技術再牛,但你的產品是失敗的,別人也沒那么容易相信你。”李健說。
“中興內部有這個問題,華為是如果認準一個方向會使勁投入,直到把他做成,而中興風格是試探性的。”
李健在中興一直在做底層技術,“錢少活多客戶要求還多”,不懂外面的世界。
李健總結在中興的四年時間做了三件事:結婚、買房、生孩子。至于技術上成就,沒有。做的“還是本科畢業就能的事情”。
出來創業后,李健覺得一定要做離錢近的行業。“現在發現,金融是離錢最近的行業,區塊鏈就是技術加金融。”
錯過的時間,李健想用區塊鏈補上來。“我之前真的浪費了多少時間,其實回過頭來感覺什么都沒干,你說玩游戲去了嗎?游戲也沒玩多少,也沒泡到妞,干的是什么呢?真的想不起來干了什么。”
他找來唐寧,想拉他入伙:“說真的,到時候要做公鏈,你考慮一下啊。”
李健說,現在百度阿里真正的大牛還沒有出來呢,現在還有機會。“現在這個公鏈還是爛泥巴路,你只能開拖拉機,你不可能開跑車。”
“EOS是用C++寫的,還是太底層了,我覺得還是用Go比較合適。”李健說。
“是的,用Go寫比較好。”肖波贊同。
李健說,程序員都有一個夢想,在沒有生活負擔的情況下,琢磨技術。“他(唐寧)是大牛,我都是這個理想,他一定是的。”
開發公鏈的周期是1~2年,他擔心投資人不會給他這么長時間,投資人說只能支持3個月,直到發幣。
公鏈能不能做、做不做得成功,李健不知道。
他只想研究技術。他的夢想是在半年內成為“區塊鏈界真正的專家”,而不是現在半吊子的專家。
唐寧的顧慮也正在于此,他怕區塊鏈會和前幾年的互聯網金融一樣,曇花一現。
“泡沫肯定是會有的,但是我相信這個行業會越來越好。你想EOS團隊一年賺了40億美元,在哪個行業能做到這點。”李健稱。
李健覺得失敗的概率還是很大的,但愿意為成為專家承擔風險,至于失敗后可以去做什么么,他也不知道,“難道還去領每月一萬多塊的工資嗎?”
2016年,李健出中興的時候,爸媽給他算過一命,問他事業這條路走不走得通,算命師傅說他31歲這年會發財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