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斯蒂格勒
當前我們正處在一個全球范圍的大規模高速毀滅中,其方向必須被顛倒過來,如果大數據依舊是促使人類快速做決定,依舊是資本大爆炸、技術大爆炸,那么人類是沒有未來的。
這也許是這個時代能聽到的最振聾發聵的對技術的思考,來自貝爾納 斯蒂格勒。
斯蒂格勒,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當今法國文化、藝術界最活躍的人物之一,“技術哲學”的代表人物,是著名哲學家德里達的學生與好友。《技術與時間》系列重新確立了技術在哲學領域的地位,被認為是20世紀末法國哲學界最有影響力的著作之一。目前前三卷已由譯林出版社在國內出版,其深度令研究者望而卻步。
他繼哲學家利奧塔后,任蓬皮杜文化藝術中心文化創新發展總監、研究與創新學院院長至今。在著名的《技術與時間》之后,近著《象征苦難》和《新政治經濟學批判》普遍被認為是消費批判、新社交媒體研究領域最近十年里最重要的貢獻。斯蒂格勒對時事的介入涉及教育、金融、消費、互聯網、轉基因、新農業、審美苦難、新媒體毒性……
他還有過傳奇的犯罪、牢獄經歷。
斯蒂格勒年輕時持械搶劫銀行,成功了三次,在第四次實施搶劫時被一支巡邏隊當場抓住,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在獄中,他通過函授攻讀了圖盧茲二大的哲學專業。之后開始了他的哲學生涯。
斯蒂格勒在很多方面都可以稱得上是正統歐陸哲學家,他是尼采、胡塞爾、海德格爾、福柯和德里達的后裔,深受現象學、精神分析和后現代主義的影響,思考技術和工具是怎樣從一開始就鑲嵌在人之為人的屬性中。
他的另一面則是社會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他的作品中有一條引人注目的馬克思主義脈絡,對當代資本主義和后現代社會的政治學批評始終不遺余力。他認為1960年代之后法國乃至全球對馬克思的理解走歪了路,重讀馬克思是今天的當務之急。
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非常不幸的是,當代法國沒有真正的左翼思想家,整個左派思想家也陷入一種危機,這個危機的源頭就是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的錯誤解讀。
我們的社會正慘痛地遭受著“廣義的無產階級化”之苦。在這個時代,無產階級不再是一群人,而是人人受到剝奪的一種狀態。斯蒂格勒同意馬克思:無產階級是一個過程,一個把人民同他們的知識、學識分離的過程。19世紀的資本主義,通過機器將工人無產階級化;20世紀的資本主義,通過剝奪人們的自主生活方式,將消費者無產階級化。
今天的資本主義,隨著大數據的發展,又表現出不同的狀況。
近日,斯蒂格勒受邀來中國高校進行演講,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獨家專訪。記者聽他回顧了他的法國共產黨生涯、犯罪和牢獄經歷,并詢問了他對法國左翼思想和全球恐怖主義的見解,以及媒體和大數據會將人類裹挾向何方。
[page]澎湃新聞:先談談您的經歷吧,您年輕時搶劫銀行的的經歷如此富有傳奇性。您怎樣看待這段過去?
斯蒂格勒:我想講兩方面,一方面是我搶劫銀行、走上法庭的個人經歷,一方面有我年輕時整個社會思想的變遷作為大背景。
68學生運動之后的1970年代,整個歐洲,包括西班牙、意大利,在青年當中有很普遍的失望情緒在彌漫。那個年代的年輕人,要么變成恐怖主義者,攻擊銀行、進行暴力犯罪,要么變成激進主義者,要么去吸毒。
另一個就是我搶銀行的私人原因。我很小就開始工作了,1968年工作時只有16歲。1972年左右我在農場工作,賺了一些錢,買下了一家餐館。這個餐館很快獲得了成功,也賺到一些錢,我賣了這家餐館后又買下一家爵士樂酒吧。
這個酒吧是一個夜間酒吧,來的人比較魚龍混雜,流氓也有。有一次,因為警察要求我去做證人,指證一個顧客的罪行。我拒絕了,警察就以此為理由把酒吧封了。我很生氣,開始搶銀行。一開始我搶的銀行都是我存錢的銀行,意圖很簡單,我只是想把屬于自己的錢搶回來。
關于整個搶劫事件,在我現在這個年齡再來講述,難免存在修飾。因為人在回憶時都難免去修正自己所犯的錯,為自己找出很多辯駁的理由。
一旦開始犯罪,人就停不下來了,就開始感覺自己是邊緣人了,就會不斷地想要去重復這件事情。這種事情很刺激,是有癮的。所以我接連搶了三家銀行,搶第四家時正好遇上了巡邏隊,就被抓了。
我在監獄里呆了五年。這五年的時間,允許我把法共哲學家寫的東西進行消化,我度過了非常哲學的一段時間。我一個人呆在那個房間里。哲學上有個名詞叫懸置(suspension),我整個人就處于這種懸置的狀態中。正是因為有這段經歷,我出獄后才能繼續在哲學道路上走下去。
我在監獄里閱讀了大量胡塞爾的現象學作品,我把現象學和當時的馬克思主義、左翼思想進行對比,才從中發現了“技術”的問題。這是我思考技術的一個源頭。
澎湃新聞:所以搶劫銀行和加入法國共產黨并沒有關系?
斯蒂格勒:我加入法國共產黨有8年時間。在黨內的時候,我是很好戰的,介入比較深,像薩特一樣走上街頭。需要強調的是,當我搶銀行時,我已經退黨兩年了,兩者并沒有一個必然的聯系。
我是在68后加入的法國共產黨,但這個舉動是逆潮流的,當時已經有很多人退黨了,我為什么加入?就是因為覺得1968年的學生運動是很成功的,我想加入到法國共產黨內部,去改造這個已經有些變質的黨派。
還需要特別指出的,之前的法國共產黨還是一個集齊了當時精英的組織。通過法國共產黨的雜志,我才讀到了列維-施特勞斯、索緒爾、德里達、羅蘭巴特、克里斯蒂娃等人。我認為當時的法國共產黨是一個能夠把工人、勞動者轉變為知識階層的政黨,他們把勞動者看做是有智慧的。
1968年之后,法國共產黨發生了一定的轉變。到了1976年,有一個更大的質變,當時的領導人停止了所有黨的刊物。整個1970年代,法共特別受到斯大林主義和蘇維埃主義的影響,已經變質了。另外,我加入法共的另外一個目的是,希望法國的左派和社會黨可以和解。確實到了1972年,法共和社會黨簽訂了一個合約。但是到了1975、76年,這個合約被打破了,我認為這是法共的失誤。種種事情加在一起,讓我覺得很失望。
澎湃新聞:那您怎樣看待68以來法國知識分子的激進反抗模式?
斯蒂格勒:68學生運動、1970年代的、包括現在的學者的反抗運動,只能作為反抗,而不是革命。法國曾經有過很多真正的革命,現在我們所說的反抗只是有法國特色的反抗而已。
一個重要的問題是,話語和現實產生了斷裂。
從 1970年代開始,包括現在,彌漫著普遍的失望情緒,社會上的各種沖突也是非常多的。尤其看青年人的精神狀況,因為現在法國失業率很高,青年人的心理沖突是非常多的。但是,他們是沒有話語權的。真正有話語權的人不會去涉及、揭露這些東西。所以,我認為話語和現實的斷裂會導致一個新的反抗事件。但這個反抗事件是沒有一個好的解決辦法的,是沒有出路的。
因為現在的法國社會,極右已經成為一個主流的思潮。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情況。更加危險的是,左派現在號稱自己是左派,其實他們的政策是右派的政策。奧朗德是密特朗之后的第二個左派領導人,但他的政策和薩科齊是完全一致的。不同的是,薩科齊是右派,他是言行一致的,而奧朗德是矛盾的。
我上面所說的這種新的反抗,不是一個新的思想的迸發,也不會產生新的理論,也不能真正意義上推動社會、給社會變革提供滋養,可能僅僅是一種災難,一種情緒的宣泄。
我現在的工作集齊了身邊的一批精英學者、博士,但目標并不是推動一次思想的革新,而是去影響那種反抗,讓沒有出路的反抗變成有出路的反抗。我們才剛剛開始,還不能說已經找到了什么方法。有這個開始就是好的。
[page]澎湃新聞:那么您怎么評價當前的法國左翼知識界?
斯蒂格勒:首先要區分左翼(Gauche)思想家和左派(Gauchiste,這一表述主要指68后的部分左派,澎湃新聞注)思想家。左派對我來說是有貶義的詞,左派這個概念是從列寧時期開始的,他們受到蘇維埃的影響更大。我現在來談談左翼的思想家。
非常不幸的是,當代法國沒有左翼思想家。有些很有名的號稱是左翼思想家的人,比如阿蘭 巴迪烏,自己覺得自己是左翼思想家,但他的理論是矛盾的。比如巴迪烏覺得自己的思想源頭是柏拉圖和馬克思,但又在自己的理論中提出要打破和超越理想主義,二者之間是矛盾的。
整個左派思想家陷入一種危機,這個危機的源頭就是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的錯誤解讀。這個錯誤的解讀也是從1960年代開始的,那時法共開始向蘇維埃傾斜。對馬克思一些概念的理解是有問題的。
比如無產階級,法共認為無產階級就是工人階級,但這個說法是錯的。馬克思確實在《資本論》說到過無產階級是工人階級,但是在他更早的作品中,他所說的無產階級只是一個過程,是一個把人民同他們的知識、學識分離的過程。所有沒有學識、沒有自己的思維、想法的人,才是無產階級。一個工人,他有可能有自己的思想,知道自己該做什么,那他就應該不算無產階級。這樣一個歪曲的認識,使左派思想家思想的基石已經產生了一些問題。
另外一個例子是朗西埃。在他那部有名的作品《勞動者之夜:十九世紀法國勞工的幻想》里,他自以為在談無產階級,但他談的不是無產階級,是工人階級。他筆下的工人階級其實非常具有資質、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是掌握著知識的人群。
包括阿爾都塞,對無產階級這個概念的理解都是錯誤的。
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情況?從根本上說,馬克思自己的思想也在不斷發生變化,從德國到英國,也產生了一定的矛盾。
我要再談一下什么是資本主義。
資本主義就是讓所有屬于人的知識、認知被機器所搶奪。我在杭州、南京、上海的講座中都以富士康為例,這些員工機械地在一個自動化的流水線上工作,自己是沒有任何思考的,所有的智能流程都是由機器來制定的。這種全球的自動化、資本化在中國、歐洲、美國都是飛速發展的,機器剝奪了人的智能,這樣一個前景才是馬克思在書中描述的。
馬克思還有一個著名的文章,可能讀的人很少,叫《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礎》,提到了資本主義的概念。我們現在非常有必要重新思考什么是馬克思主義。
現在法國左派思想家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不談經濟,不談資本。因為在過去的30年間,經濟和資本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信息和技術的發展,使得資本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血汗工廠就能概括的概念。他們已經沒有能力談論資本了,所以只能在形而上的概念上做文章。這也是非常危險的。
不僅對于法國左派思想家,對于全球思想家、包括中國思想家來說,重讀馬克思都是一個當務之急,要跳出蘇聯的、政治化的影響重新解讀馬克思主義。
[page]澎湃新聞:您怎樣看待法國目前的穆斯林恐怖主義?查理周刊事件后引起了更多有效防范恐怖主義的思考,法國歷史上也有過很多激進青年的恐怖主義,那些激進的無政府主義團體被政府指控實施恐怖主義襲擊。
斯蒂格勒:1970年代的所謂恐怖主義,和現在的恐怖主義是完全不同的。1970年代的恐怖主義是基于一種意識形態,行使暴力活動的人是因為他們的觀點幻滅了,希望能通過暴力活動重塑一種新的意識形態。他們是有一個參照,曾經有過怎樣的意識形態,將來還想有怎樣的意識形態。
而今天的罪行,我認為不能稱為恐怖主義,而是謀殺。他們不是出于政治的原因,甚至不是出于宗教的原因。這些人雖然號稱是穆斯林,但并沒有很好地學習伊斯蘭教的教義。他們是一群迷失的人。
這些恐怖分子在歐洲的擁躉是非常多的,這些人里并不都是少數族裔、受壓迫的,有很多白人、生活比較好的人。為什么?他們把恐怖主義看成表達失望的方式,就像孩子在成人之前要反抗家長。這些人在成長的過程中迷失了,覺得現在的社會不忠于某種意識形態,不忠于自己的理想,所以要去反抗。我認為,只不過這些實施謀殺的年輕人敢去做,而很多人不敢。
有時,暴力行動、被稱為恐怖主義的行動可以變成革命的前奏。但是那些能夠變成革命前奏的行動都有一個關鍵點,就是實施者試圖證明自己,找到自己存在的立足點。1970年代的暴力行動是有一個自我存在的參照在里面的。但現在的恐怖行動是沒有的。
我寫過一本書叫《愛,自愛,愛我們》(Aimer, s'aimer, nous aimer),研究了很多暴力犯罪、槍擊案,各個國家的都有。其中有一個槍擊犯,在實施槍擊的前三周,在日記中寫:我已經找不到我存在的感覺了,為了在一生中有那么一刻我覺得自己存在,我決定去實施槍擊。現在的很多恐怖分子都有這樣的想法,只不過有大有小,小到個別的槍擊,大到伊斯蘭國形成了這樣一個組織。他們的謀殺是沒有意義的,只是一種宣泄和表達,不會去推動什么,不會有什么正面、積極的意義,更不會導致大的革命。
另外,由于技術和媒體的不斷發展,紙媒和新媒體,都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很多人和家人、社會和教育之間都形成了一種斷裂,他們把大部分時間都投入到媒體的影響中,對自我存在的認知也形成了斷裂,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所以以這種方式來博出位。
澎湃新聞:那您怎樣看待伊斯蘭國高度依靠媒體、互聯網進行的傳播?
斯蒂格勒:不僅僅是恐怖分子,整個社會都在這樣做。媒體的作用是放大一些情感和沖動,而且是有導向性地放大。我認為,媒體針對的是沖動,而人內在產生的是欲望。現在媒體鼓吹和拼命挖掘的甚至是一些具有暴力性的沖動。就拿愛來說,人自發產生的愛要小心地呵護,呵護他人,產生溫柔對待的欲望;而媒體鼓吹的是性,和一些暴力的東西。如果把這樣一些東西移植到恐怖行動上,它的宣傳性也是爆炸性的。
我記得非常清楚,“9·11”那天我正在課堂上上課。忽然,校長進來說,你不要上課了,我們一起去看屏幕上的“9·11”的爆炸現場。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非常戲劇化的場面,就是飛機沖擊雙子大樓,然后消防員來救火。這樣戲劇化的場面,在恐怖襲擊之前,我們已經無數次在電影、電視里看到。恐怖分子也吸收了這樣的信息,開始知道:我要去制造戲劇化的效果,來得到更具有沖擊性的結果和反應。
媒體具有導向性的、對人的沖動進行爆炸性挖掘的體系,會對社會起到毀滅性的作用。很多年輕人今天接受的就是這樣的信息,伊斯蘭國的年輕人也能看到美國大片,也能通過媒體知道,當年美國、歐洲怎樣掀起伊拉克戰爭,挑起中東沖突。他們的仇恨,加上美國大片的沖擊性,綜合起來,就會去追求大場面、沖擊性效果,把斬首放在網上等等。
澎湃新聞:您對大數據(big data)總的態度是悲觀還是樂觀?
斯蒂格勒:哲學的任務就是去摧毀悲觀主義或樂觀主義,從這兩端之間走過去去尋找真正的問題。把悲觀的往樂觀這邊推一點,把樂觀的往悲觀這邊推一點。
大數據是完全自動化的數據分析,它產生自動化的、高速的理解系統,這個系統如果是在非理性的情況下,將是非常危險的。機器的處理其實是非理性化的,它沒有人的加入。
我認為大數據是理解,而人類的理性是綜合和做決定。
資本在高速運轉,大數據的海量處理推動了資本運轉更加快速地進行。那么會不會形成資本的大爆炸?19世紀,人類學理論認為人類處于無序的狀態之下。到了20世紀,人類開始尋求人類內部有序的組織。重要的是,要將大數據推動資本運轉的無序,變為有序。
我所說的無序有很多表象的例子,比如污染,是因為發展太快而失控的情況。大數據高效的自動分析,如果說有積極作用的話,那么并不是促使人去光速地做決定。而是使人有更多的時間,看人類與技術共存的更好的方向在哪里。是減慢,是給人類時間。
我的工作就是探討人類與技術共存的境遇,未來在哪里。如果大數據依舊是促使人類快速做決定,依舊是資本大爆炸、技術大爆炸,那么人類是沒有未來的。
《技術與時間》系列是斯蒂格勒在德里達指導下完成的代表作,重新確立了技術在哲學領域的地位,被認為是20世紀末法國哲學界最有影響力的著作之一。譯林出版社歷經十余年時間出版了《技術與時間》系列三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