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化”簡單的來說就是要突破過去的哲學兩次轉向,給我們業已“澆鑄成型”的哲學底座注入一點新的東西。這是計算機、互聯網技術深刻嵌入到人的社會生活各個層面之后,自然引發的哲學思考。
符號化
如何給業已“澆鑄成型”哲學底座給予新鮮意義呢?這就引出了虛擬化的第一含義——符號化。從哲學的語言學轉向之后,分析哲學作為一個主要的流派,在研究語言的構成、邏輯、語言與真實的關系等。人們希望語言能夠比照化學,物理的原理,最好能夠像元素周期表、化學反應式或者物理定律那樣,將語言量化。有好多語言學家、邏輯學家甚至傳媒學家都在試圖找到一個公式,希望找到“表意”的最后配方。
人們對符號化顯得無可奈何。人類從語言誕生到現在,一切都是符號。語言學的元規則就是表達,表達就是指認。在主體同一的笛卡爾模式下,你會發現,這個世界姿態萬千,在日常生活中總會產生“理越辯越明”“理不講不清”的情結和幻覺。
但是真實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們,“理越辯越明”“理不講不清”是靠不住的,那種所謂的清晰簡單的“主體認識客體的、主體傳達信息給另一個主體、最后不同的主體之間達成共識”的抽象模式,在現實生活中根本做不到,所以我們必須接受這種看上去表層的現實,即“世界的符號化”。符號是人接觸這個世界,接觸他者,沉思與表達的唯一“抓手”,甚至“沉默也是一種表達”。
內爆與外爆
虛擬化的第二含義是麥克盧漢講的“內爆和外爆”,即主體和客體的邊界發生了巨大的游離。如果勉強借用笛卡爾主客體的術語,現在的人們認識到,似乎可以在主體和客體的邊界勉強劃一條線,但是我們千萬不要把這條線當做真實的存在,更不能當作是亙古不變的。
內爆,是指人在對外部世界的探察、挖掘已經抵達臨界,并受到局限和抑制的時候,就會“閉目內視”,開始挖掘自己的內心世界,表達日益豐富的、細膩的內心感受。
外爆,是指征服外部世界,指工業化、現代化、城市化的過程。這種內爆和外爆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主體和客體“亙古有之”的相互交融的進程,這時候,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笛卡爾哲學的簡化版是一個偽哲學,以現代人的觀點看,它的害處大于益處。
笛卡爾哲學之所以害處大于益處,因為他說的都是玄思妙想之后的“斷言”,這種斷言是缺乏支撐的,這種斷言容易在宏大敘事的大旗下塞入私貨。壟斷資本主義,法西斯主義,獨裁和集權主義政治都有這個特點。因為這種斷言又有科學做幫兇,于是人們幾百年來不得不供奉這樣的信條——“科學等于進步,還等于理性”。這其實是一種禁錮。
歷史上對這種偽斷言批判很多,無論是文學家,例如法國詩人波德萊爾,還是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薩特、福柯、德里達。不過,雖然一些后現代哲學家通過拒絕“標簽化”來與宏大敘事劃清界限,但他們終究無法擺脫思想者的宿命:話語的代際更替。也就是說,他們試圖找到另外一種“斷言”來代替這個“斷言”,這其實是一丘之貉。這種傾向性并沒有發生變化。
在經歷上世紀的后現代思潮之后,傳統意義上的哲學,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斷裂,這種斷裂是革命性的。它打破了哲學的敘事方法。過去哲學的敘事方法從最早的史詩、經院哲學到宏大敘事,再到后現代的質疑之后,再也不會有人試圖去撿起“線性思維”的衣缽,去構建圓滿的、自洽的、客觀的知識譜系來供大家學習,教化。所以內爆和外爆交織產生的結果,就是全面解構主體和客體,解構關系,顛覆邊界。
鮑德里亞的超真實
虛擬化的第三含義是鮑德里亞講的“超真實”。1991年,鮑德里亞有一篇很著名的文章《海灣戰爭從來沒有發生》。文章講海灣戰爭其實是一起新聞事件。舉個簡單的例子,有人說“隔著屏幕去看悲劇時,我們的眼淚是偽善的”,這種說法有他獨特的角度,因為我們是從安全的地方去“觀賞”這種悲慘,所以鮑德里亞直接說穿:海灣戰爭根本沒有發生,只是個新聞事件。
我們已經處在媒介生態的符號裹脅之下,每個人的認知已經變成“超真實”的。這里的“超真實”不是說“比真實還要真實”,而是真實被符號“遮蔽”,人類是不可能穿透符號的迷霧,所以人們沒有必要去焦慮,不要咬著牙去堅信我們一定能找到一個“Realistic world”。“真實”已經離我們而去。
諾貝爾獎獲得者,人工智能專家西蒙曾講,所謂nature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這個nature只能叫“人工自然”。我們現在呼吸的空氣中有某個百分比的成分,是人工混合的產物,這個世界沒有未遭到尾氣污染的空氣。所以不要被“真實”所欺騙。在這種境遇下,虛擬化打破的是主體幻象,打破的是“對真實的癡迷”,是一種“解放”。
主體的解放
這種“解放”具有雙重含義,第一重含義是把人們從過去澆鑄成型的哲學框架中拉出來,破除主客對立的二元論。我們不要指望田園般的nature能再度回來,沒有什么“失樂園”。我們不如轉變思維,檢討我們的憧憬本身是否包含不切實際的錯誤。我們需要拋掉傳統的包袱,要“關注當下”。第二重含義就是“過程的重要性”,或者說“體驗的重要性”。過程或者體驗,就是重新確立新的“主體觀”(暫借這個其實難以達意的詞匯)——一個處于交互關聯中的、彼此交融著的、鮮活呼吸的“主體”。這里的主體要打引號。傳統的哲學乃至一切的學問,都有一個鮮明的共性,即醉心于“解決”;新的哲學我不知道是什么樣子,但至少互聯網虛擬化所秉持的哲學意蘊,不是“解決”,首先是“解放”。舉個例子,在傳統的哲學眼里,一切都是帶著問號的,消除問號的最好辦法就是把所有的問號扔到一邊去。
對“解決”的迷戀,讓人很受傷,結果很悲催。
比如,100年前弗洛伊德時期,用正統文化的尺度衡量,主體是“病態的”,因為人是多重人格。那時候心理學更多談的是健全人格,比如說尼采的“超人”和馬斯洛需求三角形中“自我實現”的“完人”,都是一脈相承的。他們試圖給人們找到一個完美標簽,成為人努力的方向。多重主體是一種病態,傳統的精神分析方法,致力于識別、發現這種人格、情緒、意識之中糾纏的“不一致”、“不健全”之處,并試圖“治愈”這種“分裂”狀態。然而,現在看來這并非沒有任何疑問。
至少,對多重人格需要破除“對錯”之分,多重人格、多重主體之間可以相悖而存在,對這種存在狀態,其實并非只有一條“治愈”的出路,還可以有其他的出路。其實,那些在古書戲文和現實生活中,反復出現的陰險狡詐、男盜女娼,換個角度看,其實是信條和戒條規約之后的一種詮釋文本。例如清代康熙年間的一部小說《豆棚閑話》中,刻畫惡人所言的“白天作惡,晚上念佛”,就是這種狀態的寫照,只不過鞭笞之意躍然紙上。
平行世界的想像
可以說,傳統的心理學都是“干凈”的心理學,或者說致力于“求干凈”的心理學。它在信念上、邏輯上是一貫的,是自洽的,能夠自我解釋的,它永遠是 1+1=2的。在這種心理學下,人的“操作系統”如果裝入1+1=2是對的,裝入1+1≠2也是對的,那系統自己就會開始打架,打架的結果不是抑郁癥就是精神分裂癥。
所以破解人的主體幻想,難度很大。傳統的主體意識深入骨髓。要帶來一種新的主體觀——人的多重主體或者認知的不同版本。這種版本對檢驗未來虛擬化空間中,人的多重主體是否可能,是一個重要的試紙——也就是說,人的精神解放,將不再是所謂一致的“健全人”與糾結的“病態人”之間的斗爭,人與精神病人的邊界將不復存在,也就是傳統意義上檢驗精神病患者的標準要重新書寫。也許將來精神病的某些行為會被視為正常。
這是一個大膽的構想。但是在虛擬化的世界里,這并非完全不可能。在多樣化的、多元化的、多模態的世界里(或者說,在最新的物理學“平行世界”里),個體注定要卷入不同類型、完全異質的生活空間、生命空間,他的肉身是惟一的,但他的活著的“生命”,乃至精神世界,可以有多個版本。
這些版本之間或許相互抵牾、相互糾纏,他必須承受這種撕裂的感覺,但是,必須看到的是,虛擬化注定會帶來迥然不同的生命體驗,人們需要獲得完整的生命歷程,并且人們可以有完成不同的生活軌跡,就像是貓的8條命一樣,無論相容還是相悖,在虛擬世界中都是完整可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