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天前,裝修工人們進了頂層6樓,開始為一家名叫“創第上海數據服務有限公司”的區塊鏈企業新租的500多平方米辦公區做室內裝修。其隔壁同樣面積的空置辦公空間內,堆放著屬于這家公司的桌椅等大量辦公用品。
小美科技園所屬的上海藍天經濟城有關負責人說,這家公司最遲會于年底完成裝修入駐。
“創第”是藍天經濟城迎來的第一家無幣區塊鏈企業。自8月27日藍天經濟城召開小型區塊鏈企業座談會,表態要打造上海“區塊鏈第一城”釋放招商意向起,雙方在不足一個月的時間里完成了從洽談政策細節到企業注冊登記,并于9月20日達成協議。其處事之快與效率之高,令人驚訝。畢竟,在上海一些高科技產業園區,僅企業核名與登記就耗時約一個月。
而就在嘉定藍天經濟城低調但有條不紊地推進招商的同時,地處上海東北角的楊浦區灣谷科技園展示中心,已接待了數撥前來考察C7樓的區塊鏈從業者。
他們大多慕名而來:9月6日,楊浦區政府在2018中國(上海)區塊鏈技術創新峰會上公開宣布建設上海區塊鏈創新產業基地。園區內總面積達19000平方米、樓高9層的C7樓,已被擇定且命名為區塊鏈大廈。
灣谷科技園展示中心項目經理孫竹云透露,這一消息甚至驚動了之前不知情的楊浦區招商辦,乃至他們亦來打聽區塊鏈政策出臺情況,稱已有一大波企業找上了門。
對上海區塊鏈從業者來說,今年9月因此顯得意義非凡。同在9月6日峰會上,上海市科委還公布了首份省(市)級別的城市區塊鏈白皮書。在“9·4”監管一周年以及8月24日銀保監會、中央網信辦、公安部等國家監管部門再度聯合發文要求防范以“虛擬貨幣”、“區塊鏈”名義進行非法集資活動之際,由上海市科委、上海市經信委、楊浦區政府等主辦的這場峰會,原定七八百人的會場卻足足來了1100余人,許多人只好站著聽完了對上海區塊鏈布局總體思路以及楊浦區區塊鏈政策的介紹。
這場峰會,也被一些業內人士視為上海區塊鏈發展的新起點。在經歷了從中國區塊鏈行業的誕生地,到基本喪失2014年至2016年形成的中國區塊鏈產業布局中的領頭作用之后,如楊浦區塊鏈創新產業基地對接方——國家技術轉移東部中心公號文章所言,上海“正式吹響了區塊鏈行業集聚發展和加快發展的集結號”。
失陷的前沿陣地
根據《2018上海區塊鏈技術與應用白皮書》,上海在區塊鏈公司數量、融資規模等方面位居全國第二,僅次北京。盡管如此,當下業內人士提起區塊鏈創業活躍城市時,往往首推北京、杭州與深圳。在他們看來,上海相對中庸,無論是就創業環境還是政策扶持而言,都不太適合創業。
然而,區塊鏈資深從業者不會忘記上海在業內曾經擁有的榮耀與地位。
“比特幣”與“區塊鏈”這兩大中文譯名廣為人知,皆與上海相關。2011年6月9日,比特幣中國(BTCC)在上海徐匯區創立。這是中國第一家比特幣交易平臺,如日中天時曾經占據國內數字貨幣交易量的80%。達令智庫創始人楊杰時為比特幣中國團隊成員,她告訴核財經APP,比特幣中國創始人楊林科曾告訴她,他將“bitcoin”一詞翻譯成了“比特幣”。
2015年,萬向區塊鏈實驗室在上海主辦了第一屆區塊鏈全球峰會,最終促成了“區塊鏈”這一概念在中國的傳播。
星合資本董事長、中國區塊鏈應用研究中心理事長郭宇航是上海區塊鏈行業發展的見證者。2014年,他在參加完《比特幣:一個虛幻而真實的金融世界》新書發布會后開始研究區塊鏈并被它深深吸引,次年其創辦的點融開始有了自己的區塊鏈工程師。在他印象中,就是在2014年與2015年,雖然區塊鏈的社會關注度并不高,但“從小蟻到后面的量子鏈,到分布式資本成為非常新銳的投資機構,上海逐漸成為中國區塊鏈行業沒有爭議的誕生地”。
這股創新發展的態勢一直延續到2016年。
根據《2018上海區塊鏈技術與應用白皮書》,那一年,各國政府開始關注到區塊鏈的價值并且積極探索區塊鏈應用的可能性,上海亦開始政策布局:市經信委于12月下發《關于開展2017年度上海市軟件與集成電路產業發展專項資金項目申報工作的通知》,提出上海要加強對區塊鏈關鍵技術的研發。
同年,寶山區在廟行鎮域內的智力產業園建立了中國首個應用區塊鏈孵化基地;區塊鏈企業注冊也在這一年達到了頂峰,為22家。
然而,其后一年多時間里,當數字貨幣市場進入大牛市、ICO在全球掀起風浪乃至人們驚呼區塊鏈風口來臨時,上海在區塊鏈發展上變得踟躕不前。用郭宇航的話說,“基本喪失了2014年至2016年形成的中國區塊鏈產業布局中的領頭作用”。
因為政策導向建立的廟行鎮應用區塊鏈孵化基地也有如曇花一現,只名字留在了政策文件與媒體報道中。園區管委會辦公室相關人士介紹說,園區曾有一家從事核心技術研發的區塊鏈企業,后來發展方向出了問題,走偏到比特幣等虛擬貨幣上,因為不符合管委會的要求而不再獲支持。
令郭宇航惋惜的是,上海區塊鏈幾乎是當年互聯網的翻版。上海曾因錯失互聯網的發展機遇而廣被詬病,一個例證是阿里巴巴遷出上海落戶杭州,后來快速發展為獨角獸企業;如今,不少區塊鏈企業同樣逸出了上海,遷往北京以及杭州、蘇州、南京等上海周邊城市。
“從政策來說,上海那么多年還是處于一種跟隨,沒有任何突破性的引領與嘗試。”郭宇航說,北京很多政府官員從2014年就開始宣傳推廣區塊鏈,但上海官員很少會在一個事物還未清晰的情況下開風氣之先。這令人遺憾。
The Blockchainer創始人朱高峰對此意見相同。“是中性的跟進,不是積極的跟進。”他強調道。而這與上海官員比較謹慎務實有關。
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朱高峰坦言,他覺得上海的基因不是特別喜歡草創企業。對以國有經濟為支柱以及向有“總部經濟”之稱的上海來說,大部頭企業無疑更得偏愛。
這事實上也是8月27日參加藍天經濟城座談會的區塊鏈創業者的共識:上海創業環境偏冷,尤其對中小企業來說缺少了溫度。
“不冷不熱,區塊鏈技術創業者由于一些客觀原因沒有切身感受到特別好的創業氛圍,對中小企業創業者來說等于沒有溫度,也起不到政府的扶持和導向作用。”9月18日,楊杰說道。
兩種模式:政策導向與市場導向
在郭宇航印象里,上海在區塊鏈政策與態度上出現明顯轉向,是在今年第二季度。
5月28日,國家領導人在出席中國科學院第十九次院士大會與中國工程院第十四次院士大會時指出,區塊鏈是新一代信息技術。這是“區塊鏈”三個字第一次出現在國家最高領導人講話中,有媒體評論稱,它標志著 “區塊鏈中國共識”正式達成。
此前,國家對區塊鏈技術的支持已經明朗化,其中最具政策風向標意義的是2月26日《人民日報》整版刊發署名評論文章《三問區塊鏈》、《抓住區塊鏈這個機遇》與《做數字經濟領跑者》。它們傳遞出相同的信息,即區塊鏈技術被定為“兵家必爭之地”。
而自去年“9·4”公告始,“無幣區塊鏈”也逐漸成為輿論界的主流聲音。郭宇航認為,這一格局短期內不會改變。
這股政策東風自中央吹向地方,上海方面首先在徐匯區泛起漣漪。中國區塊鏈應用研究中心輪值秘書長葉健告訴核財經APP,五六月間,徐匯區政協組織了一場半公開的區塊鏈論壇,邀請上海市經信委副主任、徐匯區分管金融副區長以及郭宇航做主旨演講,還舉行了兩場圓桌對話,當時共有上百名該區政協委員出席。
“這是上海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場官方主導的區塊鏈論壇。關注度比較高,當時我們也感到振奮。”葉健回憶道。而不久后,上海市經信委就與同濟大學聯合掛牌成立了上海市區塊鏈技術研究中心。
當此之時,上海市科委為編寫《2018上海區塊鏈技術與應用白皮書》而展開的調研已持續了數十日。葉健透露,此前上海相關領導已有過表態,就區塊鏈的重要性和應用范圍做出建議,指出若干領域可以考慮運用區塊鏈。
在長達81頁的白皮書中,上海區塊鏈技術與產業發展總體思路提及的應用創新領域,包括金融服務、航運物流、文化創意、民生服務與社會管理
“在中國,政府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經??梢允掳牍Ρ?。”郭宇航說道。
在葉健看來,位于楊浦區的上海區塊鏈創新產業基地,恰恰也是政府自上而下推動的產物。
在政府強力推動下,面向無幣區塊鏈企業、旨在打造區塊鏈集聚區的《楊浦區促進區塊鏈產業發展的若干政策規定》(試行)先行出臺,并在9月6日區塊鏈峰會上公開亮相。次日下午,楊浦區在灣谷科技園舉辦區塊鏈政策解讀會,當天下午便有100多人聞風而至。
根據《楊浦區促進區塊鏈產業發展的若干政策規定》,楊浦區對非幣圈類區塊鏈相關企業的扶持力度可謂不小。比如,單個企業開辦費補貼最高可達500元/平方米;給予最多3年的房租補貼,年度補貼上限為100萬元;其他條款涉及運營費補貼、人才獎勵、科研獎勵、專利獎勵、上市補貼、融資支持等9項內容。
然而,核財經APP從灣谷科技園展示中心處了解到,該政策只是一個框架,就C7樓而言,具體如何租的政策至今未落實。這是因為,C7樓屬于房地產企業萊蒙國際,楊浦區科委在主張這件事情,而只有該區科委簽約租下這棟樓后,灣谷科技園才能將其對外分租。但截至10月12日,租賃合同仍未簽訂。此外,企業入駐C7樓時需交全部房租,通常在租賃率達到50%后才能以返還的形式給予房租補貼。
朱高峰考察完C7樓后告訴核財經APP,它最快得明年一季度才會有明確調性。
相比灣谷科技園,有業內人士更看好嘉定區藍天經濟城。“我們做的不是自上而下,是應著市場需求與企業的需求。”藍天經濟城有關負責人說道。
這位負責人回憶,去年底他開始關注區塊鏈,當時第一感覺是它會改變整個互聯網格局,打破現在的游戲規則。今年6月20日,園區內星合資本投資的一個項目方與他聊天時無意提起了區塊鏈,第二天他向上級匯報,詢問是否嘗試一下區塊鏈這一新產業,當即獲復可試探一二。
6月23日令他記憶猶新。鑒于公司員工大都不懂區塊鏈,他們邀請了星合資本董事長郭宇航給他們上課。那一天,上至總經理下至基層服務大廳員工,公司100多名員工全體出席。
藍天經濟城深知區塊鏈集聚區所在的小美科技園資源有限——首期拿出一棟樓6000平方米,約容納10家至12家區塊鏈企業。但前述負責人表示,已有24年歷史的藍天經濟城自有其優勢。
藍天經濟城自2010年開始轉型,其產業化、專業化、區域化與平臺化招商的經驗在2015年凸顯成效,進而成為稅收達35億元、以游戲產業等為核心的經濟園區。“我們因為有了這種案例、經驗,對新的產業知道如何扶持。”他笑言,他們因此有信心培育新產業的發展。
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藍天經濟城對入駐企業做出精準定位,比如500平方米起租,因此目前只招走向第二步發展階段的區塊鏈技術企業;上海區塊鏈企業優先考慮,其次是吸引長三角地區企業回流,再吸附一些較遠的企業。目前除了“創第”,眾享比特與鄭州一家供應鏈區塊鏈公司也表達了入駐意向。
楊杰則對藍天經濟城上門拜訪的招商團隊印象深刻。“現在很多政策實際上離企業很遠。而他們會實地摸清企業的需求,一對一的問詢和解決。”
藍天經濟城有關負責人稱,他們不欲模仿別人已有的模式。在區塊鏈集聚區的發展上,藍天經濟城有清晰的思路與時間表——年底完成企業入駐;響應白皮書的指導性意見積極實施區塊鏈技術的落地應用,形成一定氛圍和模式后邀請相關部門及領導來調研;最后促進園區原有產業與區塊鏈技術的結合。
在這位負責人看來,最后一步才是真正的競爭力,而這對擁有18000家企業的藍天經濟城來說并非難事。
允許試錯與全球視野
在眾多業內人士眼里,9月上海在區塊鏈上的熱鬧,也稱得上是對政策寒冬的一次消融。
但郭宇航認為,上海距離區塊鏈之春依然遙遠。“我覺得有一些標志性的東西,比如在上海,要把區塊鏈三個字放到工商登記注冊里都不行。沒有任何法律依據,就是不讓。現在的確有些開明官員在積極擁抱新技術,但絕大部分還是觀望心態,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區塊鏈這三個字。”
他進而表示,上海唯一現在能夠迅速做出成效的,就是在政策制定的適當性上,不宜過松也不宜過嚴,但要給予創新足夠的政策空間。“允許試錯、允許有邊界的突破創新,甚至于面對全球的區塊鏈創業者,才是上海應該秉持的態度和精神。這比所謂的財政補貼和退稅更為吸引人。”
而這同樣為楊杰所期盼。她說,小微企業如果想好好做,實際還是需要一定的創新和試錯空間。
通證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郭宇航說,無幣區塊鏈不會有問題,他現在期待的是通過努力,使有通政體系的區塊鏈逐漸為政府有選擇的認知和接受。
朱高峰則注意到了政策穩定性的重要性。
“如果(要)我一個總結性態度,就是希望不管哪一級政府,把區塊鏈認知到本質,然后多多調研,在這過程中扶持一批,甚至不用扶持,放手就可以。但是千萬不要政策多變,最后希望他們以生態的角度來考慮區塊鏈。”他說。
但他更希望上海能夠走出去。因為區塊鏈無國界,是一個世界級的競爭,因此上海也不能過于本土化而缺乏國際視野。只是據他了解,目前國內能制定政策措施或參與政策建議的較高級別官員,其實沒怎么出去考察過。
“如果在全球區塊鏈競爭版圖中,中國缺席了;以及中國雖然在席,但上海缺席了,我覺得都是無比遺憾的一件事情。”在采訪的最后,朱高峰說道。
郭宇航說,對上海政府來說,比較幸運的是它擁有一些國際知名項目,當它真正想做的時候,只要給予好的制度設計,上海的底蘊能更好地被挖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