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三四年中,大數據以極快的速度從概念走入現實,深度嵌入到了經濟社會中的方方面面。回望來路,大數據究竟給發展帶來了哪些切實的機遇?面向未來,政府治理究竟該如何適應這一新的科技革命?
就上述問題,近日,筆者專訪了大數據領域的知名專家車品覺先生。希望本次專訪的內容,能夠對大數據的繼續發展提供討論的火花。
車品覺先生現任中國計算機學會大數據專家委員會副主任、浙江大學管理學院客席教授等職。車品覺先生于2010年加入阿里巴巴集團,擔任阿里巴巴集團副總裁、阿里巴巴集團數據委員會會長,負責阿里大數據體系的整體規劃。2016年4月,車品覺先生由阿里巴巴集團去職,加入某知名投資機構,其視野也從一個大公司的內部運作轉向全社會的創新創業生態體系。
本次專訪內容較多,為便于微信閱讀,我們分為三篇刊發,第一篇談大數據發展的最新趨勢(點擊文章標題跳轉:車品覺:我們正站在大數據帶來的整個創新生態的臨界點),第二篇談政府和企業在大數據流通中應當注意的問題(點擊文章標題跳轉:車品覺:數據交易不是買賣沙發,他敢賣你敢買嗎),第三篇談政府在大數據發展中應當扮演的角色。本文為第三篇。
1
一般投資項目,政府不要領投,要跟投
問:
“
在政府開放數據,企業也合規分享數據的情況下,大數據促成的新生態勢必會蓬勃發展。在這樣的新生態里,政府除了開放數據,是否也可以直接投資一些項目加速整個大數據領域的發展?
”
車品覺:
香港政府有一個事情做得不錯,但是大陸沒有做。好像叫一對一,就是如果一個項目你能讓投資人投,那么政府也跟著投。投資人其實是有他的眼光,我做投資人的時間還不是很長,但是我覺得他們對企業的評估,有自己的衡量,這是很專業的事情。
舉例來說,我在阿里有一次準備要做一個項目,一個很好的項目。然后我就找我老板。我當時的老板也是一個高級副總裁,我跟他說要給我一點人。他的第一句話是“別的部門有沒有幫助你”,我說“有,有幾個部門都給了我兩個人”,然后老板就說“他給你兩個人,我也給你兩個”。后來我問我老板為什么?他說,“很簡單,在一個生態里面,當一個東西好的時候,你會發現別人會看好你,自愿幫你,這個項目一定成功。別人不看好的,硬給資源一般是浪費。”
為什么會這樣講?因為大家都有一種普遍心理:我不懂,但我可以跟著懂的人去投項目。所以聽說我們公司投了的項目,其他公司一定會跟投。就是說,如果幾家大的、權威的投資公司投資一個項目,很多小的公司都會跟著投這個項目。
因此,政府如果跟投是可以的,不要去做主投。而且如果政府要投資,一定不要做天使投資人,天使人就是在項目早期投資一百萬以下的那種。我認為政府應該是在項目有眉目的時候跟投,而不是在項目早期進入。我不知道這對不對,我只是覺得政府是很難做好這個角色的。說實在的,政府在這一點上想的還是對的,但是做得好不好還不知道,但是這個方法還是可以的。
問:
“
這就引出來一個比較關鍵的話題,政府內部分析產業趨勢的智庫,也是可以做政府項目投資分析的。事實上我們國家的產業政策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落地的。
”
車品覺:
在整個投資的過程中,投資公司厲害的地方往往是在于它的數據分析團隊,分析師很厲害。所以說,政府找到的智庫幾乎沒用。我自己就是政府的智囊,連我都沒有信心看清楚的,我不覺得政府可以。
我問過美國的朋友一些關于政府投資的問題:政府該不該搶風投這碗飯?如果其他人不投,政府該不該領投?該不該和私人機構競爭?這些問題,他們也沒有確切答案。一般投資項目需要投資方法——政府不要領投,要跟投。除非我們看到的項目是非常底層的項目,這樣政府可以早一點參與。就是說如果這是一個基礎建設,政府可以砸一點錢,政府主投。但是一定要有私人的投資者跟投,如果私人投資者不跟投,那么政府也沒必要繼續砸錢。因為政府主投的項目是相對有優勢的,但私人機構經過分析不投資的話,那么這個項目肯定存在一些問題。
就大數據這個領域而言,前面說了政府的作用是催化,是鼓勵,而不是投錢。連私人投資都不投的(一般投資)項目,政府居然投資了,那肯定是有問題的。
2
中國現在很需要有首席數據官
問:
“
按照您的看法,政府不便直接投資項目,那么政府在“大數據+人工智能”的新生態中,主要責任是不是就是開放政府數據,這件事該如何施行,政府在其他方面還可以有什么作為?
”
車品覺:
我想說,現在政府都很急于把大數據往前推,但是很多時候都是想著立即解決問題,但其實,政府有什么樣的數據,什么能開發什么不能開發,哪些數據開放之后對整個社會有幫助,哪些數據跟別的數據進行關聯才有用,這些問題都是需要通盤考慮的。
也是在這樣的理解基礎上,我認為中國現在很需要有CDO,美國每一個州都應有一個CDO(首席數據官),白宮已經有一位CDO。這樣一個角色非常重要,因為盡管我們很多人都是做數據的,但還是隔行如隔山,譬如我在阿里數據委員會的會上經常講,我自己最懂的還是電子商務數據,旁邊做物流的數據我也要請教才了解,對于整個國家來說,系統處理各方面的數據顯然要難得多。所以我認為一個國家、每一個地方都應該有一個CDO,而且要盡快。
譬如用上海做例子,上海能不能有一個CDO,真的是在上海市長之下做這個CDO,幫市長處理各部門之間的數據?
我在阿里時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建立阿里的公共數據,現在我的部下還在繼續做,其實這個事情挺有意思的,但是一定要一把手支持,要不然做不了。政府部門也是一樣,在一把手支持下打通各部門的數據,把各部門數據變成公共產品給政府各部門使用,然后部分公開給企業用。這里面有一個麻煩的地方,每一個部門都有自己的數據,但都不想公開,所以這就是為什么要一把手支持。
問:
“
如您所言,政府應當設立專門的CDO職位,幫助一把手統籌處理各方面的數據。但是從國際經驗來看,以及在國內一些地方的實踐來看,政府部門的開放以及如何處理開放數據帶來的系列問題,其實工作難度都是很大的。
”
車品覺:
所以如果上海設立一位CDO,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必須把數據聚起來,不要各個部門說有什么隱私問題,而是說我這個CDO的職責就是保護你的隱私的,所以你的數據要放到我這里。在阿里,公共數據的處理,我們自己有一個中央部門去負責;在上海,數據的處理,也應該有市長批復,有CDO批復。隱私的問題,交給我中央部門來負責。
我在阿里怎么評定數據的使用,第一有沒有隱私事情,第二有沒有影響到國家利益以及我們的企業利益。我就做這樣的決策人。政府的CDO也應該是一樣的。
3
上海最有能力做大數據生態治理的樣板
問:
“
CDO的職責不只是開放數據,但僅就開放數據而言,在機制方面您有什么可以建議的?
”
車品覺:
我覺得還是應該找一個標桿,有一次見成都的市長,他說了一句話,如果成都醫療的數據全部開放,你能做嗎?當然這些話有后話,你怎樣保護安全,你怎樣防止泄露?這肯定是一個前提。只是說領導的想法就是你要什么數據,只要國家安全跟隱私可以保護,就都可以給你用,你們去想辦法就行,只要你們有辦法,數據我一定開放。
這種思路和美國政府稍微不一樣,美國不是只給你一家用,你跟政府要求說要某一種數據,政府會考慮給你,但是如果開放了,就不是只放在你口袋里,也要給別人用。所以政府數據門戶網站上開放的數據,最好不是政府覺得應該開放的數據,而是企業覺得有用的數據。不是政府說應該挺喜歡天氣數據就放一個天氣數據,而是應該有商業邏輯在里面。每一個開發出來的東西其實必然是有一個面向需求的開發。
問:
“
除了開放數據,CDO還應當有什么樣的職責?
”
車品覺:
如果要開放一些數據,那么政府應該讓誰去評定應不應該開放,這個委員會在哪里,用什么機制開放出來,這是CDO的首要責任。另外就是投資,如果有人準備在上海做大數據方面的創業,到底政府應該怎么幫他們,這也很重要。當然還有一方面前面已經提到,就是對企業在數據互聯中出現的問題進行判斷和處理。
問:
“
大數據的生態治理,給政府治理帶來了新的挑戰。您覺得國內各地方政府這方面的施行情況如何?
”
車品覺:
我覺得上海可能是最有能力做樣板的地方,要全國做太難了,如果上海做不成功,不要期望別的地方可以做成,但是如果上海要做,千萬不要學某些地方只做門面的東西,這個門面東西只是給上面看,連自己都不相信,這會影響到當地的利益。
上海官員其實還是挺開明的,有一次負責信息化的一個部門讓我去評智慧城市的項目,給我看了一本很厚的材料。我當時跟負責人說,“一定干不完”。我看里面的內容很多是把以前十幾年老賬翻出來,然后包裝成一個智慧城市,是大家都奔著智慧城市這個名字,把以前干不出來的東西都套進去,而且你這個專家評審只給我五分鐘發言,怎么夠?后來這個負責人聽進了我的批評,之后的評審會不僅又讓我來,還把上海市民找來,三百名,一起討論。所以我覺得上海的政府官員還是挺開明的。
4
人才的稀缺比數據稀缺更加恐怖
問:
“
除了政府的治理水平,在市場創新方面,您覺得什么是大數據的生態發展中最重要的要素?
”
車品覺:
其實最近兩三年中國的數據人才是不夠的。最好用的人往往是做數據已經有五年經驗的人,數據的經驗積累還是需要的,畢業五年之后是最好的,所以現在有非常多的創業公司,但是沒有足夠多的人才。人才的稀缺其實比數據稀缺更加恐怖,很多人以為數據稀缺是第一困難,其實人才是第一,數據第二,第三才是生態。
人才到中國,第一件事情是看有沒有好學校,小孩子怎么辦?國際學校很重要,因為這意味著五年后是否還有可能回美國,五年后怎么與美國接軌?有些海外人才很喜歡中國,但是問他“子女要讀書,你會把他送回美國念書還是在中國”,他就卡殼了。在杭州,阿里最頭痛的就是,請那些數據科學家過來之后,他們一看幼兒園發現沒有一家比較好的,國際學校也幾乎沒有,只有一家但是跟上海沒辦法比,就打退堂了。北京的話,人家一看霧霾就不想了。配套設施其實就是上海好,什么東西能吸引世界人才,世界人才就會到那個地方。
所以政府對大數據的支持,與其直接給公司投資,還不如做些這方面的工作,千萬不要像以前那么笨,直接給好處、給公司好處。
第二個最重要的是,對搞大數據、人工智能的人來講,旁邊那個人是不是高手很重要。人才都要在高手的環境生態里面。譬如我以前的分析師團隊,可以說中國分析師團隊沒有比阿里厲害的,因為旁邊那個人很厲害。硅谷為什么會厲害,因為它要解決一個問題的話,旁邊就有他需要的人。
這個事情可以學習新加坡。我記得當年香港政府的一個人來我辦公室,問阿里巴巴能否在香港做一個數據研究所,我說你可以給我什么?他說“我們政府沒有給這方面政策”,我說我作為香港人很想幫助你,但是你要有政策才行。我告訴他們新加坡是怎么做的,新加坡的處長每兩個星期都會來我辦公室回訪。新加坡給錢、給人、免稅讓我們過去。他們的官員真的是每家大公司去拜訪,找機會讓你在新加坡落地,哪怕是只有一個小辦公室。我覺得新加坡做得真的很好,他們官員的積極性真的很高,他們很希望自己可以成為亞太區的總部。
5
上海和香港最有機會成為全球數據特區
問:
“
如您所言,如果一個地方的政府治理水平有保障,同時能夠吸引人才的流入,那也就意味著大數據生態在一個地方的健康發展。就您的觀察,大數據在各地蓬勃發展,各個地方也都千方百計希望能夠脫穎而出,您認為哪里最有可能成為大數據這一新生態中的關鍵區域?
”
車品覺:
我覺得上海是非常有機會的。我有個想法,是不是講出來我有一點猶豫,是什么呢?我正在大力幫香港政府,希望把香港變成國際性的數據中心,但是和你聊,我覺得上海也具備這樣的實力。因為上海有條件跟香港不一樣,如果中國選地方做成國際數據中心的話,我覺得只有香港和上海是靠譜的。
因為現在每個國家都保護數據,數據是不能出國的,美國公司的數據不能出美國,俄羅斯公司的數據不能出俄羅斯,中國公司的數據不能出中國。但是作為國際企業怎么辦?很簡單,哪里法律允許就去那里。有沒有一個特區可以讓數據放進去,讓全世界都放心把那個數據放在那里做交換和交叉?這有一點像一個安全港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上海可不可以成為一個這樣的特區。
其實這個優勢香港也有,也不一定這個世界只有一個數據中心,中國也不一定只有一個,為什么不能有兩個?我覺得,上海、香港兩個自己跑,誰能贏誰?現在要說服的不是中國政府,而是美國、歐洲,讓它們相信可以把數據放進來。
如果不行呢?可能要跟“一帶一路”聯系起來。我們不一定能說服美國、歐洲,但是我可以說服“一帶一路”的國家。能把這些國家的數據放在上海或者香港,也是不錯的。
作者為上海市科學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主辦機構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