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歷史學”(Computational Historiography或者干脆Computational History)是一個我杜撰的詞兒,一方面是迎合目前啥事前面都加“計算”的時尚,比如最唯物的有“計算廣告學”(Computational Advertising),最唯心的有“計算形而上學”(Computational Metaphysics),中間隔著計算數學、計算物理學、計算化學、計算生物學、計算語言學等等。這年頭,跳大神兒的要是不會個計算,都不好意思上春晚或江蘇衛視。另一方面也是給中國做歷史的提個醒:大部分的中國哲學家翻譯水平已經被谷歌或百度翻譯器趕超了,歷史學家要是再不上進,也快沒飯了。歷史學最近屢被自然科學進犯,這不,前腳遺傳學剛走,大數據和計算又來了。隨便一個科學家都能到這兒玩個票。倒不是嚇唬誰,這回介紹個神器: Google Books Ngrams。不信不服。
谷歌的兩位創始人在斯坦福讀書時都在數字圖書館項目里干過活。早在2002年,谷歌還沒出大名時,就啟動了Google Print項目,要把全世界的數字圖書館項目統一起來。拉里·佩奇訪問了他的本科母校密歇根大學,那里的圖書館學院是美國排名最靠前的之一,當時正有數字圖書館項目,就是用數字掃描儀把圖書館的所有書掃描然后做字符識別。佩奇參觀了這個項目,結論是密歇根需要一千年才能把本校圖書館的書掃完。佩奇向校長建議:我六年就能掃完全世界的。這還真不算什么,掃描和字符識別都是成熟的技術,更重要的是谷歌有人,有錢,有效率。佩奇隨后又訪問了牛津最古老的Bodley圖書館,受到震撼,由此也和更多的大學圖書館結成伙伴關系:谷歌和這些圖書館合作數字化他們的所有書,從英文開始。
但三年后,谷歌迎來了兩場官司,一場是作者組織的集體訴訟,另一場則來自出版商。焦點自然是版權。2008年谷歌和出版商達成協議,同意為出版商和作者提供補償。谷歌隨后將Google Print項目改名為Google Books,在Google Books中,版權已過期的書全部公開,版權沒過期但得到授權的可通過“預覽”功能(Preview)部分地公開。但美國作協(Authors Guild,不知是不是中國作協的姐妹單位)對谷歌和出版商的協議不滿,認為出版商不能代表作家的利益,于是又對谷歌提起訴訟。2011年,一位聯邦法官拒絕了谷歌和出版商的協議,于是“作協對谷歌”的案子正式進入訴訟程序,直到2013年11月,聯邦法官陳卓光(Denny Chin)做出對谷歌有利的判決,他的根據是“公平使用”(fair use)原則。哈佛圖書館館長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2010年寫了本書講了這個案子的早期發展,書名很有意思,叫The Case for Books,但中文版譯名為《閱讀的未來》,沒有了原名的多重隱意。達恩頓作為歷史學家,只看到谷歌掃描書這一回事,卻并沒有意識到Google Books不止掃描,更多是企圖用機器理解被掃描的書的內容。
到2010年,谷歌已經掃了一千五百萬冊書,這時谷歌決定將已經掃過的書的某些統計結果公開,這就是Google Books Ngrams。Ngrams是在文本中統計詞頻的算法。也就是說,書的內容不一定公開,但關于書的詞頻統計結果可以公開,并且Google為Ngrams做了一個“顯示器”(Viewer),它可以畫出輸入的任何詞或詞組的詞頻統計結果。到2013年4月,已經有超過三千萬冊書納入Google Books。一開始這些結果只被計算機科學家和計算語言學家所知,但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文學者也開始玩起Ngrams了,估計用不了多久,這東西會成為字典一樣的必備工具。
下面通過幾個例子介紹Ngrams的用法。
例一、“黑鬼-黑人-非裔美國人”
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爆發之前,“黑人”普遍被歧視地稱為“黑鬼”(nigger),隨后則被稱為“黑人”。而近年來,“非裔美國人”變成更為政治正確的叫法。在Ngrams里輸入,nigger,black people和African-American,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趨勢。橫坐標是時間,縱坐標是詞頻。(見圖一)
例二、“科學、哲學與宗教”
按照羅素在《西方哲學史》里的打油說法,科學是確定性的知識,神學是不訴諸理性的教條,而哲學則介于兩者之間。比羅素晚一輩的美國哲學家蒯因可能不同意,他認為哲學壓根就應該是科學化的(Scientific Philosophy),但蒯因的學生輩大概是最后一撥科學化的哲學家:新起的一大票邏輯學家都出自數學系和計算機系,哲學系已剩不下什么“科學”的玩意兒了。如果哲學家們還不爭氣,再過個十年,也許Ngrams真會驗證這個預測。在Ngrams中,分別輸入首字母大寫的“Science, Philosophy, Religion”,和小寫的“science, philosophy, religion”,我們得到如下兩張圖。在大寫的圖中(圖二),可以清楚看到在公元1600到1800年間,宗教是壓倒性強勢,然后是哲學,相比之下,科學還是沒影的事。但1850年是轉折點,科學慢慢占據優勢,比宗教和哲學加起來都大。在小寫的圖中(圖三),科學和宗教的位置互換,晚了一百年。研究文化史和科學史的恐怕各自都有解讀。
科學史家勞拉·施耐德(Laura Snyder)寫過一本很有意思的微觀科學史著作《哲學早餐俱樂部》(The Philosophical Breakfast Club: Four Remarkable Friends Who Transformed Science and Changed the World)。講的是十九世紀初,四位劍橋的學生:查爾斯·巴貝奇(Charles Babbage,數學家兼工程師,某種意義上,他發明了最早的計算機), 約翰·赫歇爾(John Herschel, 天文學家兼數學家),胡威立(William Whewell,科學家、哲學家、神學家)和理查德·瓊斯(Richard Jones,經濟學家),他們每個周日早上一起聚餐,討論科學問題。他們后來對科學事業和科研社團(如皇家學會)在英國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那時,他們不滿意被別人稱為“自然哲學家”,其中胡威立最早提出了“科學家”這個詞。這段有趣的故事提供了科學從哲學中分離的微觀歷史。如果在Ngrams里輸入“natural philosopher,scientist”,可以和勞拉的故事互為佐證。把微觀的課題放在宏觀的歷史語境(context)中,我們會學到更多。
例三、 文壇座次
中國文壇講究排座次,魯郭茅巴老曹,等等。前幾年也不知哪個瞎起哄非要把金庸也拉入伙。二話不說,先把老哥幾個的名字一順給Ngrams,看看咋說。注意:魯、郭的名字七十年代前的拼法分別為Lu Hsun和Kuo Mo-jo。兩秒鐘出結果:瞧人家畫的這圖,跟炒股曲線似的(見圖四)。可以看出魯爺江湖地位不可動搖,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有點技術性下滑,隨后又呈上升態勢。但貌似三四十年代,魯略輸郭。不明白為啥曹禺就不帶玩了呢,即使輸入老拼法Tsao Yu也不濟。金庸按說是這老幾位里英文最好的吧,但就是不受待見,把他小名路易·查良鏞(Louis Cha Leung-yung)算上,也不管用。這張小圖夠北大復旦那啥系的博導們喝一壺吧。順便再給中國作家們支個招:以后要想名垂千古,就給你們家子孫后代都取同一個名,英文名也一樣,無論性別,只要女眷能分清自己爺們就行。這招特適合代筆抄襲的。
例四、 美國歷史
過去是數學家研究自己的歷史,所以有“數學的歷史”,現在是數學家研究別人的歷史,所以有“歷史的數學”(Mathematics of History),這個詞兒還真不是我瞎編的,哈佛的兩位應用數學家艾略茲·利伯曼·埃頓(Erez Lieberman Aiden)和讓-巴蒂斯特·米歇爾(Jean-Baptiste Michel)最近的主營業務就是研究歷史,他們的任職單位是哈佛的IQSS(“定量社會科學研究所”),同時也在谷歌兼職,對谷歌的Ngrams項目有所貢獻。哥倆最近寫了本書《用大數據透視人類文化》(Uncharted: Big Data as a Lens on Human Culture),用通俗筆法介紹了他們的工作。書中提到了一個更有意思的例子。大家知道美國剛立國那會兒,各州之間是松散耦合,所以國名叫合眾國(United States),烏合之眾的意思。但內戰之后,聯邦的凝聚力增強,中央政府的權力也越來越大。埃頓和米歇爾用Ngrams查了兩個詞組:“United States are”和“United States is”。可以清楚看到,美國內戰之前,民眾的心態確實烏合,“合眾國”原本是復數,所以大家自己的認同就是“are”,但現在的認同自然是鐵板一塊的“is”了。他們半開玩笑地說:美國內戰其實是單數和復數之戰,最后單數贏了。(見圖五)
還是中國老人有智慧,啥事想不明白,就說:這事留給我們子孫后代解決。過去以為這是托辭,現在有了“計算”,覺得還真是那么回事。過去整不明白的事現在能“算”出來。1996年,IBM“深藍”計算機逼得最牛的人類棋手卡斯帕羅夫認輸,就是靠的計算:“深藍”比卡斯帕羅夫能多看半步棋。現在人所謂“下一盤很大的棋”就是比其他人多看好幾步。過去中國人追求“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其實就是抱著三字經滿腦子范冰冰,坐高鐵去趟鐵嶺。但瞧人家谷歌—論行路:無人駕駛車已經在加州辦好駕照了,而論讀書:Google Books把全世界的書都讀遍了,而且有問必答。這要是用下圍棋做比喻,人家得讓錢鍾書或者艾茲拉-龐德們多少子啊。
以賽亞·伯林當年寫過篇文章“論科學化的歷史學”(The Concept of Scientific History),主旨是探討歷史學是否也能像科學那樣有個客觀標準,憑那時的手段和見識,這問題自然無解。也怪伯老師在牛津待的時間忒長,沒和同時代劍橋的圖靈過過招。但是伯林引用了英國前輩歷史學家亨利·托馬斯·巴克爾(Henry Thomas Buckle)的話說:歷史學之所以沒變成科學,主要是因為歷史學家的智力不如自然科學家。他設想如果伽利略、牛頓、拉普拉斯有時間順手玩點歷史的話,歷史學,說不定早就變成科學的一分子了。話雖損了點,但是出自歷史學家自己之口,至少誠懇,而且還不能隨便給他扣“智商歧視”的帽子,就像黑人或猶太人開自己同胞的玩笑,外人管不著。依我看,“科學化的歷史學”擱現在就是“計算歷史學”。
司馬遷被腐刑之后,中國就沒人干實地考據了。即使人家都做好了,也懶得看。現而今,坐綠皮火車去趟莫斯科圖書館回來就算中國史學界大事兒。其實要是真不想去做實際工作,莫斯科都太遠,去東莞整一山寨手機,躺床上就能指導博士生。不信?我先出個題:“女權運動五百年全球發展史”。然后在Google Ngrams里偷偷敲“penis-逗號-clitoris”,并把起始時間設在公元1500年。瞧好吧,您吶。所謂“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對了,這句話百度譯為:Without going outdoors, scholar knows all the worlds affairs。也可以意味深長地簡化為:Lying in the beds, the world can be in your hea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