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影評,是借電影《侏羅紀世界》談風險管理:全劇是一個非常失敗,因而也是很好的案例。
當然,電影是虛構的,劇情要優先滿足票房的需要,不該用現實苛求。但類似的情節,卻在生活中天天上演,而且往往更夸張,盡管沒有霸王龍。個人觀點,電影技術細節求真,也和劇情想象力自由奔放不矛盾,甚至更能打動人。警告:嚴重劇透,還沒看的小伙伴請繞行。
為了放出暴虐霸王龍,以下簡稱暴龍,編劇給它開了很多掛,能隱藏熱幅射,還知道用抓痕制造逃跑的假象。事實卻不是暴龍太狡猾,而是人類太愚蠢了。讓我們從直接原因,一層層往外捋。
首先安全手則應規定,當猛獸疑似失蹤,不得貿然進入圍場,立即通報安保部門,先在圍場外,檢查逃逸的痕跡 ,等安保到位,再進場搜索。不限于風險,管理的方方面面,都應避免條件反射。引起風險預警反射的條件,即使不存在蓄意欺騙,也往往會是局部的。在企業這樣一個復雜的反饋系統中,只根據局部的反饋行事,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并不能從根本解決問題,反而可能讓事情變地更糟。劇中男主有主角光環,逃過一劫,兩個管理員就領了便當,成了暴龍的便當。
其次劇中除了熱成像,還提供了一種監控方式,暴龍體內裝有追蹤器,但只有整個公園的管理中心能使用,圍場的監控室卻看不到。這是信息不對稱。
信息不對稱不只這一處。研發部門給暴龍裝配了樹蛙的基因,而樹蛙可以改變熱幅射,那安保就不能使用熱成像追蹤。但以商業機密的理由,研發部沒有和安保共享這么重要的信息。從風險管理的角度來講,公園應采用反向的信息機制,安保部門向研發部門開列清單,列出基因剪輯不能有的功能。
風險監控系統越簡單越穩定,最直觀是親眼所見。劇中監控室設在圍場的側面,視野受限。暴龍有15米長,圍場肯定比一般動物園的獅虎山大地多,又種有高大的植物,遮蔽視線。監控室應設在高處,最好是項部,一覽無遺。可以注意到,男主訓練迅猛龍的圍場,就架有天橋。
在企業中,不限于風險,管理者對全局負責,也應具備全景的視野,但企業的全景不像圍場這么直觀,部分信息可見,部分信息可用技術監測,但越重要的,與人相關的信息,越難以觀察和運用技術。能看到的只有局部,全景要靠腦補。
這種情況下就容易產生平衡性問題。管理者也是人,人類殘留著的動物般的感性仍然經常壓倒人的智慧。腦補的全景中,感官刺激更強烈(但其實不那么重要)的信息,經常壓倒重要的抽象的信息。權力越大,這種失衡的潛在危害就越大。普通員工犯條件反射的錯誤,自己被吃掉了,CEO犯這樣的錯,會置兩萬人于險境。
早年ERP廠商用所謂“一把手工程”這種帶有虛榮性質的描述,向管理者兜售“儀表盤”。而現在換了一撥人,向管理層兜售大數據,其實是異曲同工。兩者都是用技術整合信息,管理者打開電腦,就能方便地看到企業的幾乎所有直觀量化數據。這當然有它的價值,但卻會給管理者營造一種虛幻的全景感,以為自己像老大哥一樣無所不知。最后的結果是,一些容易量化、也印象深刻的數據,壓倒不容易量化、但更重要的信息。
更具隱患的是,以前上級對一線的信息完全滯后,只能授權給一線的下級便宜行事,而當上級擁有了儀表盤,企業出現問題時,做出決策的責任便完全落在上級身上。事實證明,這些由上級做出的決定基本都是愚蠢的。本片中,如果把追蹤器監控也下放到圍場,兩個員工就不會領便當。而如果只有熱成像監控,并且監控權利上收到公園管理中心,由負責人遙控員工進場檢查,那管理層就要對員工被吃掉負全責了。
再來看另外一個細節。電影開始,建筑工人正在加高圍墻,但后來暴龍卻是破門而出。有轉移恐龍的需要就得設門,但恐龍也就有從門逃逸的可能。這么大的門,開關都要時間。此外恐龍也存在翻墻和破墻的可能,只有一道圍墻,就沒有緩沖的余地。
可以注意到,迅猛龍圍場出口處是一個小鐵籠,前后兩道門,這也是現實生活中動物園的標配。偶有報道,動物園飼養員遭猛獸襲擊,這大多是作業時忘關內門,極少有猛獸能進一步突破外門從而威脅游客。中國古代筑城也一般筑兩道城垣,城門再加筑甕城。暴龍有15米長,顯然不是甕城能關地住的,但圍場也應該修兩道圍墻,內墻可用粗重的鐵欄,便于監視和參觀,外墻以鋼筋混凝土澆筑。在鐵欄內布設一條監控線,在外墻外再布一條。
無論是本部影片中的筑墻,還是22年前第一部電影中,老公園用高壓電網做圍墻,都是在不斷的投入防御資源,這是一種系統模式:陸地這種逃生資源是連續的,必須輸入防御資源,才能有效地阻斷風險。要阻斷暴龍這樣的大殺畜,必須輸入巨大的防御資源。
但破壞總比建設容易,一旦資源出現斷檔或漏洞,系統就難以為繼,這一系列影片的風險都是由此造成的。本部影片中是疏忽開了門,第一部中,則是系統重啟暫時關閉電網,霸王龍和迅猛龍就趁機逃之夭夭。
我們再將視野回溯,看一下公園如果像第一部中那樣建在小島上會是什么情況。海島與海洋的大環境構成了另一種系統模式:海洋是連續的水體,是天然的防御障礙,這便構成超級穩定,且陸生動物難以逾越的水墻。島嶼天然是中斷的,恐龍若想逃脫,必須輸入運輸資源。在這個系統中,防御是連續的,而風險是需要資源的。
同樣破壞比建設容易,這種系統的穩定性要遠高于上一種。這種模式廣泛的存在于自然界中。鳥類長時間抓著樹枝一類的物體休息,為什么不會因為累而掉下來?因為它們爪子的結構自然放松就是握緊狀態,需要用力才能張開,而靈長類的手指,在放松狀態下張開,需要用力握緊。進化的智慧,為兩個物種選擇了各自適合的模式。
因此,恐龍公園最佳的風險管理措施是,吸取22年前的教訓,在小島上安置食肉龍和研發部門。條件允許的話,三個島更好,服務區、食草龍區、食肉龍區依次排開。在各島之間架橋,橋兩頭設鐵門,在主島與食肉龍區相對的位置,再建一個碉堡,駐扎一隊警衛,配備機槍和噴火器。也可以架設吊橋。預案的最后一招是炸橋。或者干脆食肉龍區和主島間只有海運,讓游客通過高架橋游覽,甚至將橋墩建在海中。
我們再繼續往下談。在影片中,當管理中心收到暴龍逃逸的消息后,一名女員工拿起電話想要下達緊急預案指令,卻被大Boss制止。女員工的反應是正確的,Boss是錯的。Boss說我們的公園設計地能應對此種危機,純屬扯淡。好的風險控制方案不是妄圖設計萬無一失的方案。這樣的方案根本不存在,世上沒有永不落的堡壘:長城、馬其諾;沒有永遠不沉的船:泰坦尼克,這些號稱萬無一失的方案或成了歷史的杯具或成了巨大的笑柄。好的設計,是充分考慮失敗、留出冗余、能采取補救措施的方案。
在本片中,公園的風險管理顯然沒有留出冗余。當風險冒頭時,公園管理者只采取有限的應對措施,隨著風險擴大水漲船高。總是跟在風險后面跑,而不是從前方圍堵。直到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韋爾奇曾說過,經理人有種傾向,對成本的爛蘋果,每次只舍得削掉一點點,于是不得不一次次回來,再削一點點。而從本片來看,這句話在風險管理上也同樣適用。
這種風險管理失誤反映到影片中便是這樣的情節:當暴龍逃脫之后,管理層只派遣了一小隊安保人員,出發時甩電棍的姿勢很兇殘,但碰到暴龍才知道,就是戰五渣。一個小哥,拿了支單發的槍,屹立不退,倒是彈無虛發,然而并沒有什么卵用,被當頭一口吞下。
當Boss解釋,為什么只讓安保小隊攜帶非致命武器時,他的說法是,在暴龍身上已經花了2600萬美元。這種成本節約意識和派出部隊的初衷:消除風險,顯然是沖突的。正確的做法,是兩害相較取其輕:如果造成游客傷亡,公司會倒閉,損失很多個2600萬。所以命令應簡單明了,就是以最大的武力消滅暴龍。
最終Boss醒悟過來以后,親自駕機,裝上機槍,追殺暴龍。當然編劇繼續給暴龍開掛,又讓Boss領了便當,放出翼龍禍害游客。在現實生活中,很多管理者像Boss一樣熱衷身先士卒,一樣地愚不可及。你們不要多想,我沒有影射那誰。
Boss不是合格的飛行員,還有兩周才拿到執照。即使合格,Boss的職責也不是開直升機,而是應該守在管理中心,從那里能把握全局。協調指揮,這是Boss不可替代的功能。Boss掛了以后,前方的敵人暴龍還沒有消滅,后方的敵人董事會派保安公司來接管,把事情搞地更糟。而在本系列的第二部中,前任大Boss就成功地博弈了董事會,為消除風險爭取了時間。
最后男主用愛感化迅猛龍,女主又機智勇敢地放出老霸王龍,加上滄龍助了兩嘴之力,齊心協力剿滅了暴龍,這是編劇再也編不下去,徹底胡說八道了。
來總結一下。風控是戰略,是系統工程,系統越簡單越可控,國人一向迷戀亂中取勝,實際上到末了都是作繭自縛。整個風險防御系統從一張白紙開始,就要考慮構建一個平衡、有彈性的系統。結構缺陷,靠局部改進是不能彌補的,反而會放大缺陷。很多企業設有專職的安全官員,有其戰略職能,但CEO應該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才是首席安全官,安全架構官。
波音747總設計師喬·薩特在自傳中寫道:“安全概念很寬泛,也很抽象。你不是要將安全設計成飛機的一部分,而是要設計一款具有卓越適航性的飛機,飛行員不管條件好壞,都能操控……在波音的安全設計原則中,有一條‘無單一失效模式’。設計必須確保任何單一系統或結構失效,都不能引發災難性后果。另一條是‘無不可檢查的有限壽命部件’。凡運營商難以檢查的零部件,必須設計成在飛機的全壽命周期內使用。”
本片中的公園,安全結構就存在致命的缺陷。管理層也沒有盡職:大Boss沉迷于個人愛好,不耐煩聽匯報, 一張嘴全是文青的調調,放任研發部門,出了事又橫加指責,熱衷于逞英雄,把自己玩死了,也沒有接班人預案。美女CEO或COO疲于奔命,處理日常事務,抓員工穿著的細節,連約會也要排流程,危機期間卻擅離職守,去找外甥,借找外甥的機會勾搭男人。這樣的企業怎么能不完蛋呢?當然觀眾就是愛看這樣的惡俗劇情,而真實的管理者,不應該被個人感情左右。
最終上升到“哲學”問題:企業的本質就和風險管理沖突。企業要盈利,一切以業績導向,就免不了犧牲風控。風險是不確定的,完全放任也未必會馬上發生。
同時我們也無法衡量風險管理的業績。只有投入,沒有產出,成功避免更大的損失,也就不可能知道更大損失是多少。設想安保部門在暴龍剛突出圍場時,將其擊斃,也就不能上報業績:救了兩萬人。理論上它能把兩萬人都殺光,但即使完全不管,也許吃兩百人就吃飽了,殺兩千人就覺得不好玩了?這時管理層只會關注,損失了2600萬美元,覺得安保部門莽撞。
只要現代企業制度不變,就免不了經常惹上麻煩,甚至犯非常低級的錯誤,企業太蠢,你的風險就可能有恐龍那么大。六年前,金融業這個風控等級最高的行業,就集體爆發系統性風險危及了全世界。
最后再啰嗦一句。本片的特效,遠勝前三部,境界卻是天上地下,科林·特雷沃羅混上導演,水平還是個粉絲。神作第一部,表現了混沌理論:“生命總會找到出路”,而這一部最后卻落在愛和勇氣,飄來雞湯淡淡的清臭。企業界也有類似的下滑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