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數據」是當今最流行的用語,也是科技界對世上各種棘手難題的萬用解答,意指藉由分析龐大資訊后,歸納出模式、精辟見解,并預測復雜問題的答案,聽來或許有些無趣,但無論是阻止恐怖份子、終結貧窮、拯救地球,大數據支持者都深信可迎刃而解。
在《Big Data: A Revolution That Will Transform How We Live, Work, and Think》一書中,兩位作者寫道,「對于氣候變遷、根除疾病、促進良好治理與經濟發展等全球迫切問題,大數據均可提供部分答案,為社會提供眾多好處」。
只要握有足夠數據,例如iPhone內部資料、雜貨店購物內容、網路交友檔案、全國匿名醫療紀錄,電腦運算即可拆解這些塬始資料,從中挖掘出無數見解。美國歐巴馬政府亦傾力投入,于5月9日「首開先例」,公開「過往無法取用或管理的資料」,供企業家、研究人員及大眾使用。
歐巴馬總統表示,「我們希望促成更多民間創新與發現,因此史上首次釋出大量美國資料,開放人們輕松取用,優秀企業家也已開發出眾多用途」。
可是大數據的威力是否名實相符?在龐大電腦數據里,是否真能揭露人類行為的秘密?《外交政策》雜志邀請麻省理工學院「公民媒體中心」成員Kate Crawford,說明數字背后的真相。-編按
「只要資料足夠,數字自會說話。」
不可能。大數據支持者希望我們相信,在程式碼字里行間與巨大資料庫內,必有客觀及通用的見解,能解釋人類行為模式,包括消費情況、犯罪或恐怖主義行動、健康習慣、員工產能等,但他們卻總不愿正視缺點。數字不會說話,資料不論規模大小,仍受人類設計限制,Apache Hadoop軟體架構等大數據工具亦無法排除偏斜、落差與假設錯誤。當大數據試圖歸納社會狀態,這些因素影響格外顯著,但我們卻常誤以為分析結果比個人意見更客觀。其實大數據、個人觀感及體驗皆然,充滿偏見及盲點,可是許多人卻以為資料量越大就代表品質越好的資料,也以為「相關」與「因果」一樣好。
例如社群媒體常成為大數據分析主題,其中也確實充斥大量資訊,據稱從Twitter資料里可見,人們離家愈遠愈開心,且情緒在每周四晚上最低落。可是我們必須懂得質疑資料背后真正的涵義,例如「皮猶研究中心」指出,美國只有16%的成年網路用戶使用Twitter,亦無法如實代表社會結構,通常年紀較輕、較集中于都會區。此外,許多Twitter帳號均為自動機器人或假檔案,近期估計總數可能高達2000萬,因此討論如何從Twitter分析輿論之前,得先厘清這些反應究竟來自真人或電腦演算式。
縱然各位相信絕大多數Twitter用戶均為真人,偏見依然存在,例如為分析2013年澳洲網球公開賽中,人們在社群媒體對哪些選手「看法最佳」,IBM透過「社會觀感指數」,大量分析Twitter訊息,結果由Victoria Azarenka奪冠,但許多訊息提到她時,都在批評她濫用傷停時間,如此看來,很難相信IBM的演算式確能反映現實。
即便排除不良資料問題,演算式本身亦有偏見,新聞匯整網站取用你我的個人偏好與瀏覽紀錄,編排出用戶感興趣的最新消息,其中假設頻率與重要性呈正比,或個人社群最常分享的資訊,也必定與你興趣相符。演算式過濾龐大資料時,也訂定呈現世界的塬則,一般用戶不會感受到這些規則,可是大大左右民眾觀點。
不少資訊工程專家正在努力解除疑慮,Ed Felten為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曾為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首席科技專家,最近發起一項計畫,測驗各項演算式的偏見,尤其是美國政府也運用演算式評估個人,例如聯邦調查局與運輸安全局即匯整多項官方大數據,列出航空旅客黑名單,做為飛安制度之用。
「大數據可提高城市智慧及效能。」
仍有上限。大數據可提供珍貴見解,協助改善城市,但也僅止于此,由于資料生成與收集過程并不均等,其中會出現「信號問題」,造成有些民眾及社區遭到漠視或代表性不足,若以大數據處理城市規劃問題,必須仰賴官員同時了解資料及其局限。
例如美國波士頓的Street Bump應用程式里,收集行經坑洞的駕駛人智慧型手機資料,能以低成本途徑收集資訊,類似應用程式也與日俱增,可是城市若完全依賴智慧型手機用戶提供資料,等于自動排除部分樣本,某些社區內智慧型手機用戶比例若較低,通常年齡層較高,經濟條件也較弱勢,因此遭到排擠。波士頓市政單位盡力想彌補潛在資料缺口,但假若官員對此警覺性較低,就可能忽略這項問題,導致資源分配不均,進一步擴大既有社會失衡現象。2012年Google的流感趨勢預測中,就曾犯下相同錯誤,嚴重高估年度流感比例,證明若依賴有瑕疵的大數據,將大大影響公共服務與政策。
「開放政府」計畫將公部門資料張貼于網路上,如Data.gov或美國白宮「開放政府計畫」,也可能面臨相同問題,資料增加未必可改善透明度、責信等政府功能,必須搭配公眾參與機制,政府也得懂得如何詮釋資料,再運用適當資料因應。這些條件都不簡單,況且目前優秀的資料科學家也不足,各大學仍在趕緊劃定學科領域、編寫課程,希望能滿足需求。
人權團體也希望運用大數據,了解各種沖突和危機,但資料與分析品質同樣令人存疑,麥克阿瑟基金會最近核準17.5萬美元的獎助金,由卡內基梅隆大學人權科學中心投入為期18個月的研究,分析大數據數據如何改變人權運動發展,例如開發「可信度測驗」,以驗證張貼于Crisis Mappers、Ushahidi、Facebook、YouTube等網站的人權侵害控訴真偽。該中心主任Jay D. Aronson指出,「包括學界及人權組織的消息來源,以及資料使用情況,都產生嚴重問題,有了這些新科技之后,對于通報者的人身安全是利或弊,許多時候仍不得而知」。
「大數據對各個社會族群一視同仁。」
未必如此。大數據號稱客觀,因為塬始資料似乎能排除社會偏見,故可減少歧視少數族群的機率,讓大規模分析避免族群歧視,但大數據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將個人劃入族群之中,再解釋各族群行為有何異同。例如近期一篇論文才提到,在大數據基因體研究內,科學家如何讓個人立場左右研究方向。
如Alistair Croll所言,人們可能運用大數據制造價格歧視,引起眾多公民權疑慮,在「個人化」名義下,大數據卻可能用來針對特定社會族群,給予不一樣的待遇,法律通常禁止企業與個人出現此種歧視行為。企業購買網路廣告宣傳信用卡時,可能依據家戶所得或信貸紀錄,挑選特定目標群眾,導致他人完全無從得知該項優惠。Google甚至握有浮動設定內容價格的專利,例如你過往消費紀錄若顯示,可能花高價購買鞋子,下回在網路上打算買鞋時,搜尋結果也將傾向高價品。雇主如今也希望在人力資源方面運用大數據,完全透過分析電腦使用習慣,評估如何提高員工生產力,而員工可能對這些資料與用途毫不知情。
其他因素也可能產生歧視,例如《紐約時報》曾報導,量販店Target多年前便已開始收集消費者分析數據,如今消費紀錄相當龐大,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可單純根據消費品項歴史,判斷該名女性顧客是否懷孕,可靠度甚至高達87%。盡管該公司代表在報導內強調,這些資料是用來改善對準媽媽的行銷策略,可是這種手段很容易用于歧視,大大影響社會平等與隱私。
英國劍橋大學最近發表一項大數據研究,運用58000則Facebook網站的按贊紀錄,預測用戶相當敏感的個人資訊,例如性傾向、族裔、宗教與政治立場、個性、智商、幸福程度、菸毒習慣、父母婚姻狀況、年齡、性別等,記者Tom Foremski指出,「取得如此敏感的資訊后,可能遭雇主、房東、政府機關、教育機構、民間組織利用,刻意歧視與懲罰個人,且對方完全無法抵抗」。
大數據也會影響執法,無論是華府或德拉瓦州的新堡郡,警方都開始采用大數據「預防巡邏」模型,希望有助調查懸案,甚至避免犯罪發生,可是若將警力集中在大數據判斷出的潛在犯罪熱點,卻可能強化某些社會族群的污名,認為他們較可能犯案,也等于將區域警力落差視為常態。一名警官曾表示,雖然預防巡邏演算式刻意避免種族、性別等分類,但若隨意使用這些系統,又未察覺差別待遇可能造成的后果,將會造成「警察與社區關系惡化,欠缺程序正義、遭指控種族歧視,也威脅執法基礎」。
「大數據屬匿名,不會侵犯隱私。」
大錯特錯。許多大數據供應者都盡其所能,希望避免個人身分曝光,但風險卻仍存在,大量手機資料或許看似匿名,但近期研究歐洲150萬手機用戶資料顯示,只要四點參考點,即可辨識95%的民眾。研究人員提到,人們往來城市路徑有其獨特性,又能以大量公開資料組推論,讓隱私「疑慮愈來愈強烈」。拜Alessandro Acquisti等學者之賜,只要交叉分析公開資料,即可預測個人社會安全碼。
可是大數據的隱私問題,不只是一般身分辨識風險,目前醫療資料轉售給分析公司后,可能用來追蹤個人身分,許多人都在討論個人化醫學,希望藥品及其他療程能夠針對個人需求,讓治療效果如同取自個人DNA。此舉可改善療效,但基本上得辨識人體分子和基因,假若使用不當或外流,可能造成高風險。盡管RunKeeper、Nike+等個人健康資料收集裝置迅速增加,尚無太多大數據實際改善醫療服務的案例。
大數據能源計畫亦收集各種私密資訊,智慧電力網即為一例,分析龐大消費者用電量資料后,希望改善住家與企業能源配送效能,雖然前景可期,隱私風險也很高,不僅可預測能源用量及需用時間,亦包括住戶在家中動向及行為的時刻資訊,例如何時洗澡、客人何時離開、何時關燈睡覺。
這些充滿個人資訊的大數據,自然成為駭客及泄露情報者下手的目標,「維基解密」為近期釋出大數據的知名案例,此外,英國境外金融產業資料最近也大量曝光,顯見人們不論貧富,個人資料都可能公諸于世。
「大數據是科學的未來。」
部分屬實,但仍在持續發展。大數據確實提供科學發展的新方向,例如在發現希格斯玻子的過程中,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即運用Hadoop分散式檔案系統管理資料,可是除非我們正視及處理大數據反映人類生活的缺陷,就可能依據錯誤假設做出重大公共政策及企業決定。
為處理此事,資料科學家開始與社會科學家合作,因為后者處理資料的經驗相當豐富,包括評估來源、資料收集方式、使用倫理等,發掘結合大數據策略與少量資料研究的新方式,不只是需要焦點團體、A/B測試等廣告行銷策略。新混成方式能思考行為背后的成因,而不只是計算事物發生頻率,故除了資訊檢索與機器學習,也需要社會學分析及民族志學見解。
科技公司很早就明白,社會科學家能協助解釋消費者與產品互動的方式,例如PARC就曾聘請知名人類學家Lucy Suchman,資訊工程、統計、社會科學等領域未來將更密切合作,不僅是為測試彼此研究所得,也要以更嚴謹的態度提出各種問題。
每天各方都收集關于你我的大量資料,包括Facebook點擊習慣、衛星定位資料、醫療處方、Netflix影片觀賞紀錄等,我們必須盡早決定可托付資料的對象及用途。資料永遠不可能中立,也很難匿名,但我們可運用各項專業領域,以察覺種種偏見、落差與假設,進而面對有關隱私及公平性的新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