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大數據之父”的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Viktor Mayer-Sch nberger)來華了,同一天,恰逢世界互聯網大會在中國的烏鎮起幕,就像某種巧合。抵達上海后,他第一時間與記者碰面,在下榻的酒店接受了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的專訪。
生于1966年的維克托在數據信息界成果斐然,有一百多篇論文發表在《科學》《自然》等著名學術期刊上,是《大數據:看龐大資料如何靠分析顛 覆一切》(Big Data: A Revolution That Will Transform How We Live, Work, and Think,2013)一書的共同作者,也是《刪除:數字時代被遺忘的美德》(Delete: The Virtue of Forgetting in the Digital Age,2009)的作者。
他是開大數據系統研究之先河的學者。當大數據還在眾說紛紜時,維克托早已進行了系統而深入的研究。早在2010年,他已經在《經濟學人》上和數據編輯肯尼思·庫克耶一道,發表了長達14頁的大數據專題文章,成為最早洞見大數據時代發展趨勢的數據科學家之一。在《大數據時代》一書中,他預言大數據正在把我們變成新的物種,世界的本質就是大數據,大數據將開啟一次重大的時代轉型。大數據發展的核心動力來源于人類測量、記錄和分析世界的渴望。《經濟學人》曾評論說,在大數據領域,他是最受人尊敬的權威發言人。
之后,維克托開始思考“被遺忘的權利”與互聯時代的取舍之道,并最終寫成了《刪除》一書,他說:“過去正像刺青一樣被刻在我們的數字皮膚上,遺忘已經變成了例外,而記憶卻變成了常態……”大數據時代,人類又該如何構建積極而安全的未來?維克托的問題引人深思。
目前維克托是牛津大學牛津網絡研究院的網絡監督及管理學教授。早期他曾任哈佛大學約翰·F·肯尼迪政府學院教授,是肯尼迪學院信息監管科研項目負責人。在哈佛大學任教10年后,2008年,他遠渡重洋,到新加坡國立大學擔任作息政策研究中心主任,以嶄新的視角洞察亞洲信息政策。
此次維克托教授受華東師范大學宣傳部邀請,在本月20日的“杏壇高議”做圍繞新書《與大數據同行》的講座,后者即將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面對記者,維克托教授文雅、彬彬有禮,在酒店大堂昏黃的光線中侃侃而談,窗外是陸家嘴的摩天大樓景觀,構成的密集空間網絡仿佛一個賽博空間(cyberspace)的隱喻。
“大數據之父”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教授接受澎湃新聞記者采訪。
澎湃新聞:您是第幾次來中國?對中國印象如何?
維克托:我來過中國很多次了,第一次是在11年前,住在浦東的金茂,當時是一個一月,天下著雪,我看到浦東一片荒涼。2012年因為出版我的書《大數據時代》,我幾乎每隔一個月就來一次中國。我不僅去過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還去過四川綿陽這樣的小城市。最讓我驚訝的是中國城市的變化,每次來我都覺得來到了一個新國家。而且中國一直在前進,經濟高速發展,彌漫著樂觀主義的情緒,不象歐洲,很悲觀。
澎湃新聞:最近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談到互聯網時這么說:互聯網說一把雙刃劍,用得好,它是阿里巴巴的寶庫,里面有取之不盡的寶物;用不好,它是潘多拉的魔盒,給人類自己帶來無盡的傷害。你怎么看當今的中國互聯網?
維克托:我認為習近平是對的。互聯網是一個有力的工具,可以用在不同的方向,它不是中性的。它為中國帶來了巨大的便利,中國有大量的人口從鄉村遷移到城市,互聯網使他們保持連接,這非常重要。而且中國的電子商務發展太快了,我曾經和海爾的CEO聊過,他告訴我一個冰箱可以在48小時內到達偏遠的農村,我非常震驚。互聯網明顯帶來了更好的生活和更好的知識傳遞。我自己出生于奧地利的小村莊,我12歲時我爸爸為了給我買一套百科全書花了昂貴的價錢,而現在從網上得到是那么的容易。淘寶是不可思議的!你們有電子商務之王。
談到中國網絡時,西方總愛說審查和限制。但如果身在中國,你會發現情形并非如此,只不過有些西方網站可以上有些不能上。總的來說這個問題不是非黑即白的,中國是復雜的,多元的,不能簡單地評價中國互聯網。我認為當習近平在說雙刃劍的時候,所想的事情和奧巴馬想的是一樣的,奧巴馬也面對著網絡的負面作用和錯誤的信息。對他們來說,最關鍵的都是在正負之間找到一個平衡。
澎湃新聞:有人認為計劃經濟的失敗之處就是未能構建一個無所不知的大數據。您認為大數據時代帶來的是烏托邦還是惡托邦(dystopia)?當個人數據被輕易地獲取,帶來的是更多的控制還是反控制?會不會重現奧威爾的《1984》?
維克托:所有計劃經濟的問題都在于:一個機構認為能為所有人做決定,當使用的是小數據,基本會是錯誤的決定;當使用大數據時,決定會好些,但仍然是某些人為所有人類做決定。這是不會運轉良好的。所以過去的計劃經濟不是數據的問題,而是錯誤的人為錯誤的事做決定。大數據帶來的不是計劃經濟,而是更好的決策。
當人們不信任的時候,是不愿給出自己的個人數據的,所以我們要確保的是政府、公司對這些數據的使用是負責的。但不是說我們就不使用數據了,不使用數據意味著無知和愚蠢,意味著歧視和黑暗時代。所以我們必須更好地進行立法,確保數據的使用是負責的。全世界都需要這些法律,歐洲有些保護隱私的法律不夠好,因為是20世紀制定的,而不是21世紀。
澎湃新聞:目前各國間的互相監控也愈演愈烈,頻繁爆出。現代民主的基礎正在受到損害,你怎么看?
維克托:是的,監聽是不必要的,又是非常危險的。監聽是不必要的,因為并沒阻止了多少恐怖主義,是危險的,因為導致了人們之間、國家之間的不信任。不信任帶來的是不誠實。人們從誠實中獲益,1980年代中國的改革開放就是誠實地面對處境,承認需要改變。只有誠實面對問題才能解決問題。
澎湃新聞:哈貝馬斯認為市場的獨裁損害著歐洲民主政治的基礎,大數據時代會不會使這種情況加劇?一些有傾向性的數據會不會代替民主爭論和商談?
維克托:你們也讀哈貝馬斯我好震驚!恭喜恭喜,這是一個很棒的問題。哈貝馬斯對我很重要。我要分兩部分回答這個問題。
首先是市場的角色。市場不是問題,市場主體——公司的行為才是問題。我們必須規范公司的行為,市場需要很多的規則和法律,市場經濟比計劃經濟更需要規則。2008年的經濟危機證明我們需要更好的規則,確保規則更好地實施。
說到民主,我們要問什么是最好的政策決策?有兩種決策,一種是基于大數據的,一種是基于大多數人的選擇。對于后者,如果大多數人被愚弄了怎么辦?我們該采用基于大數據的理性的決策,還只是采用大多數人的選擇?這是對于民主最為基礎、關鍵的問題。就像新加坡常常指責歐洲, 認為自己是理性的。民主問題里有這么一個張力,沒有簡單的答案。民主要求對公民負責,也就是說教育公民,使其能做出選擇。沒有民主的話,公民是被排除于決策之外的,對政府說:你來決策,我只負責抱怨。在民主中,公民無可抱怨,因為是他們自己做出的決定,自己負責。這是很難的。
澎湃新聞:所以大數據時代會使它變得更容易嗎?
維克托:在大數據時代,會更加艱難,更容易使民主偏離理性。在大數據時代,民主是尤其被挑戰的,大數據時代的民主要求民眾有更高的教育程度。
澎湃新聞:資本主義的不公正在大數據時代并沒有被消除甚至可能加劇,請您談談大數據時代全球正義問題。
維克托:這個問題很重要,我們該如何處理社會正義問題?我并不認為大數據時代就一定會制造新的“數字鴻溝”(Digital Divide),有人擔心這個,但我擔心的是其他的事。我擔心的是誤解了大數據。如果用正確的方法理解大數據,把大數據用來提高人的生活,這是烏托邦;如果誤解了大數據,把大數據用來區分人,甄別、貼標簽,說:“你看起來聰明,所以應該接受教育,你看起來很蠢,所以不應該接受教育,你不應該去醫學院,因為大數據顯示你不會是一個好醫生”,那么這就是敵托邦,這是很可怕的。這就錯過了大數據真正的力量。我們必須以正確的方式來構造大數據,來幫助人類建立彼此之間的關聯,來克服社會區隔和不公。
澎湃新聞:您對阿里巴巴上市怎么看?
維克托:對我來說是極其重要的一刻,是互聯網歷史性的一刻,不是因為這是一家中國公司,而是因為這一刻,我們真正理解了“規模”意味著什么,在互聯網上“規模”幾乎意味著一切。阿里巴巴并沒掌握最先進的技術,也不是最好的品牌,就是規模使得它不同。中國是如此得大,市場是如此得大。
澎湃新聞:您的《刪除》一書講了刪除信息的重要性,您在推進隱私保護、刪除信息的權利上做了哪些工作?
維克托:當我寫《刪除》時,每個人都在笑我,因為他們覺得遺忘是不重要的。后來他們說,即使遺忘是重要的,也沒有公司使遺忘變得容易。但我的書啟發了一些公司做遺忘的工作。比如Snapchat,現在有成千上萬的年輕人不用Facebook,而用Snapchat來聊天。他們用Facebook來炫耀好消息,比如我上了一個好學校,po了一張好照片,因為它是永久的;他們用Snapchat來發布一些壞消息,比如我喝醉了,因為會被遺忘。它們是不同的數字工具,人們使用不同的工具來傳遞不同的信息。幾年前我寫作了《刪除》,我相信這本書促進了對刪除和遺忘的討論,幫助產生了新的工具。而且我相信將來會有越來越多遺忘的工具。